十一 浅浅与霏霏(2)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8      字数:4168
  “是个什么?”旁边有人问道。
  “是个儿子!”那人答道。
  人群里顿时欢呼起来,那些来自坞堡的士兵们基本都知道霏霏,也知道霏霏怀着的是谁的孩子。
  到这个时候,奕六韩终于反应过来薛夫人是谁了。
  他想起那个在他征西期间一直缠着他、在他接到小歌病重的消息、从大小栎谷赶回饶凤城的路上,一路骑马跟着他的少女。
  想起薛世荣在广牧城摆鸿门宴,自己差点丧命,霏霏怀着自己的孩子,被亲生父亲带兵围攻,身受重伤。
  想起自己处斩薛氏满门的前夜,她假扮成玛吉来求自己。怀着孩子的她,被自己从膝盖上一把推到地上,让她滚。
  他心中有感慨亦有怜悯。自己杀了她家满门,把她的姐妹都充为营妓,他不想和她有过多纠缠。
  她生了?
  他算了算时间,的确是十个月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要她是去年初春,那天很冷,春寒料峭,她为了得到他的青眼一顾,在寒风中穿着单薄的春衫等他。
  那天他和她喝酒聊天到深夜,寂寞与孤单,加上酒的刺激,让他没有忍住。
  在那个春寒之夜,他在少女温暖的玉躯寻找慰藉。
  奕六韩怀着复杂的心情跟随来报信的那个仆妇,踏入营寨中霏霏的寝帐。
  还未到门口便听到婴儿哭声。
  一个魁梧身影掀开帐门走出,见了奕六韩,满面红光,声如洪钟,“叶少将军!”
  奕六韩一看是霏霏的舅舅冉堡主,立刻堆起一脸笑容,拱手道,“冉堡主辛苦了!感谢你不辞万里,带兵奔赴国难,朝廷定会记住你们的功劳!”
  冉堡主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抵御外侮,匹夫有责。叶少将军还是快去看看你的儿子吧,好一个大胖小子!”
  奕六韩只得拱拱手,“好,好,我稍后再与堡主共商军务。”
  说罢掀开帐帘,低头踏入内帐,军帐中药香袅袅,雾气蒸腾,弥漫着产房特有的浑浊气味。
  奕六韩微微皱了皱眉,氤氲的热气中他一时看不清楚,就见奶娘抱着一个不停啼哭的婴孩迎上来,“叶少将军,这小家伙哭声可真响亮啊!”
  奕六韩瞥了一眼那孩子,想到他的外公薛世荣那副嘴脸,心中便有莫名的不喜。
  并没有伸手去抱孩子,而是直接朝床榻走去。
  霏霏盖着羊绒被,挣扎着坐起来,眼里含满了泪水,手用力抓着被褥,一时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奕六韩在她床榻边坐下,伸手摸摸她的头,这时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颗颗挂在苍白的腮畔,凄哑地唤了一声,“三郎……”
  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将他紧紧抱住。他身上带着大战后浓烈的血腥气和刚卸甲胄的皮甲膻气,然而她却觉深深迷恋,紧紧搂住他不愿放手。
  奕六韩被她搂着不能动弹,想掰开她的手又觉不忍,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霏霏大概也感觉到了,一颗心直往万丈深渊沉下去。
  叶三郎他……还是没有忘记我的家族和他的仇恨……
  霏霏忽然觉得无限凄凉,无法形容的悔意涌上心头。
  我不该跟着坞堡兵来看他,我以为把孩子生下来,他就能对我多一些温存和怜惜……
  可是他对孩子的态度,他刚才看孩子的眼神……
  霏霏只觉透骨寒凉,放开了奕六韩,低头抹去眼泪,勉强打起精神问道,“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他毕竟是你的亲身骨肉。”
  “你取吧,你取就行了。”他说道,语气温和,然而她却从中感受到深深的冷漠。
  她强忍心中痛楚,问道,“好吧,那我叫他‘衫’,行吗?叶衫。”
  奕六韩愣了一下,“为啥?”
  “因为……”她仰头脉脉看他,含满泪水的双眼荡起回忆的涟漪,“我把第一次给你那天,提前穿了春衫。独立寒宵春衫薄,只为郎君青眼顾。”
  奕六韩被她的痴情拨动了一下心弦。
  他当然也记得那天,只不过,那天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么刻骨铭心。她不提起,他根本不会去想。
  他经常想的是在草原上和小歌的第一次结合。
  有时也想起和小湄第一次圆房。
  和浅浅在暴风雨中疯狂地欢爱。
  男人一生也许会有很多女人,但真正刻骨铭心的,也就那一两个。
  “霏霏你好好休息吧,我跟你舅舅商议一下军务。”他站起身,没有吻她没有主动抱她,就这样离去。
  走出帐门之前,他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婴孩。
  奶娘见他望过来,以为他要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忙把睡着的婴孩递过去,谁知奕六韩步履不停地掀开帐门出去了。
  奶娘愣住了,半晌才慢慢转身看向霏霏。
  寒风卷进零星的雪花,在雾气蒙蒙的帐中飞舞,宛如梦里飞花。
  霏霏木然地坐在床榻,整个人像被抽光了灵魂,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一片空茫。
  自己来干什么,来自取其辱吗……
  ——————
  苏浅吟跟着奕六韩的亲兵,从修容郡到广俞县来。整颗心盈满对他的思念,一路催马疾行。
  快到广俞县的时候下起了大雪,顷刻间就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漫天雪花被风卷着不断扑面而来,河川四野一片白茫茫。
  这时,前方迷迷蒙蒙的雪幕中似乎有一队骑士,穿着黑皮袄策马而来,仿佛蜿蜒的黑色长龙,马蹄在雪地起落并没有声响,就这样越来越清晰。
  “是汗王来了!”亲兵中有人喊道。
  然后大家都呼喊起来,“汗王!”
  “三少将军!”
  苏浅吟也看见了为首骑士,戴着貂皮帽,帽沿垂下两条皮毛的带子,带子后面是泼墨般披散肩头的长发,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不是奕六韩是谁?
  苏浅吟正满心欢喜,然而奕六韩不理不睬地驰过去了。
  苏浅吟勒马立在雪地里呆住了——他去哪里?他没有看见我吗?
  就在奕六韩几乎已经飞驰过而过的时候,突然他猛地一拉缰绳,花斑豹发出一声裂云长嘶,整个马身人立而起,高高扬起前蹄。
  奕六韩长发飞扬,凌空调转马头,马鞭直指苏浅吟,用野利语狂吼道,“哪里来的美人,本王要把她抢了来做压寨!”
  吼罢一松缰绳,骏马带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
  那一队亲兵都跟着他在风雪中纵马扑来,扬起漫天雪尘,像围猎一样绕着苏浅吟跑马转圈,一边甩着马鞭,一边哇哇乱叫。
  苏浅吟抓着缰绳,紫色面纱下的美眸漾满无法言喻的惊喜。
  这时,奕六韩轻夹马腹朝她直冲而来,如一道闪电从她身侧掠过,长臂一伸,揽住她腰身,凌空一带就将她抱到自己的身前。
  抱着她一边疯狂地策马飞奔,一边狂呼猛吼,“抢到了,我抢到了大梁国第一美人,她是我的了!她是我的了!她是我的了!”
  一把掀掉她的紫色帷帽,将她调转身子,让她面朝自己坐在奔驰的马背,一面双腿夹马御马如飞,一面捧住她的脸狂野地亲吻她。
  紫色帷帽随风卷到半空,她的长发被大风吹散像打开的黑色伞盖。
  疾速的奔驰中,他热烈地拥吻她,漫天风雪呼啸,翻飞的马蹄扬起一道道雪雾,如雪白轻纱般在他们周围飘扬。
  纷纷扬扬的雪幕中,他和她的黑色长发随着奔驰的马匹而飞扬。
  她紧紧搂住他的腰身,仰头与他疯狂地接吻,炽热而狂暴的吻几乎要把这冰天雪地都点燃。
  ——————
  一直到辕门外,他才跳下马背,又将她也抱了下来,将亲兵捡回来的紫色帷帽扣在她头上,她不舒服地扭了扭。
  他不容违抗地压住她的帷帽,将面纱捋下来遮住她的脸,低喝,“必须戴,浅浅是我一个人的,别人连看都不准!”
  “那你也是我一个人的,别人不准碰你。”
  “小妖精,我可是有妻有妾的男人。”
  “二妹我不跟她争,你那些个妾……哼,你到底有多少个妾?”
  “不是告诉过你只有两个吗?”
  忽然,他的脚步滞住了。
  雪还在簌簌地飘着,一个女子清瘦修长的身影站在中军大帐门口。
  霏霏头上戴着红色的昭君套,手笼在红色貂皮筒子里,身上落满了雪,眼中蒙着一层水雾。
  她很快强忍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苍白的脸上尽力绽开甜美的笑容,上前两步亲热地抓住苏浅吟的手,“这位就是苏姐姐吧?”
  苏浅吟像被烫着似的甩开她的手,几乎跳起来,“你是谁?谁是你姐姐?”
  霏霏尴尬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僵硬了。
  奕六韩从接到浅浅就和她一路狂吻到下马,下马后才想起来还没跟她说霏霏的事。再三犹豫不定,终于没有说出口。
  现在终于不得不面对,只得硬着头皮介绍道,“浅浅,这是霏霏。霏霏,这是浅浅。”
  苏浅吟不看霏霏,只看着奕六韩,一把掀开面纱搭在帽檐上,黑珍珠般的明眸紧紧盯住奕六韩,“不是只有两个妾吗?我记得一个叫小鸡,一个叫麻鸡(玛吉),怎么又冒出一个霏霏?”
  奕六韩一脸委屈,小声道,“霏霏不是我的妾……”
  苏浅吟连连冷笑,“啊,你和慕烨一样,除了有名分的妻妾,还有一堆没有名分的!”
  “我没有一堆!”奕六韩拽了拽苏浅吟的袖子,“轻点,别大声说先帝的名讳,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苏浅吟叉腰娇叱,这时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
  苏浅吟怔住,侧耳倾听,“怎么有婴孩在哭?”
  “是衫儿在哭。”霏霏一直在悄悄地看苏浅吟,心里越来越失落:她真美,我比不上她。听见儿子啼哭,她才回过神来,解释道。
  “衫儿?”苏浅吟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在那里。
  奕六韩正要解释,奶娘掀开帐帘走出来,“哎呀,叶少将军终于回来了,你儿子想你啦!你一离开他就哭。哄了好久才睡着,现在你一回来,他又哭了。这不是要爹爹是什么……”
  她看出霏霏不受宠,便想帮霏霏一把,上前拉扯奕六韩,“快去看你儿子吧!今天下午睁开眼睛好久呢,你不是说他不爱睁眼,看不见他的眼睛嘛。还不赶紧趁这会儿去看……”
  奕六韩不敢得罪她,她也是坞堡来的,她的相公还是坞堡兵里的一员猛将,奕六韩如果太冷落霏霏和她的儿子,恐怕会令冉堡主寒心。
  再说那也是他的亲生儿子,经过两日相处,到底有了感情。
  他无奈而又歉意地看了浅浅一眼,“你先跟额托去寝帐安顿好。”便被奶娘拉扯走了。
  留下苏浅吟茫然地站在那里,任由狂风卷着雪花扑在脸上,飞雪粘在她浓长的睫毛上,她正想抬手去擦,却已经化作冰凉的水滴滑落面颊。
  眼前忽然涌出漫天血色,她又看见了父亲满身都是血窟窿,倒在血泊里。
  她又感觉到了那种撕扯小腹的剧痛,灼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淌……
  耳畔回响周太医的声音,“贵妃怀孕七月滑胎,对胞宫伤害极大,恐怕以后都难以受孕了……”
  “苏夫人,请这边走。”亲兵队长额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将搭在帽檐的面纱放下,刚走了两步,突然发现不对。
  这一路陪伴奕六韩征战,她都住在奕六韩中军大帐后部连通的内帐,对了,刚才那个奶娘正是从中军大帐后的内帐走出来的。
  额托把她带到和中军大帐隔了一段距离的一间小军帐,掀开帐帘,“苏夫人,这是你的寝帐。”
  面纱下,苏浅吟凄然一笑:呵呵……有孩子的女人,连住处的规格都高于我了。
  他对我的爱不过如此,那样的迷恋,那样的狂热,都不过是一时的激情。
  和当年的慕烨没有两样,我刚进宫的时候,慕烨也曾经对我无比迷恋,无比宠爱。
  可是后来,到底是他的皇权霸业更重要,为了除掉我手握重兵的父亲,竟然以我和孩子为诱饵……
  面纱的遮挡下,苏浅吟听着风雪的呼啸声,任泪水肆意地流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