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傍晚，风摇翠帷，斜阳满窗，半开的窗外吹进庭院里槐花的淡香。
  身子虚脱了般，迷蒙中耳畔还回响着他焦急的声音：
  “看到没有，那边，东厢我有个妾马上要生了。那边，西厢我还有一个妾，已经怀孕三个月。还有个女人怀着我的孩子在西疆坞堡。孩子我有的是，你给我保住我妻子。若我妻子没了，我要你偿命！”
  心中有无边无际的感动蔓延——夫君终于原谅她了吗？
  “夫君……”苍白无血色的唇轻轻翕动，轻唤着。
  “少夫人，三公子去祠堂了。”伺候在床畔的书盈，轻轻说道。
  苏葭湄缓缓睁开眼睛，“孩子呢？”
  “我把孩子抱来给你看。”书盈忙起身去暖阁。
  正房有三大间，分为外厅、内室和暖阁。其中暖阁辟作了婴儿房。
  奶娘抱着织金素锦襁褓，跟在书盈身后进来。
  苏葭湄一激动，正要撑起身子，却浑身无力地倒回了枕上，“快让我看看他……”
  奶娘忙将襁褓凑到苏葭湄跟前。
  金色的夕照映着一张粉嫩至极的小脸，正闭着眼睡得香。
  他不像有些刚出生的婴儿头发稀疏、皮肤皱巴巴。
  而是光洁干净，睫毛又浓又长，小脑袋上覆满乌黑柔软的头发。
  苏葭湄看到他的那一刻，难以形容的温软与爱意从心底漫开。
  抬起无力的手，轻轻碰了碰儿子的小脸，那样柔软，那样娇嫩，“他睡得真香……”
  “王孙刚吃了奶呢。”奶娘凑趣地笑道。
  苏葭湄侧眸上下打量奶娘。
  书盈道，“王孙睁眼很早，早上就睁开眼睛看王爷了，把王爷乐坏了。我听人说，睁眼越早的小孩，越聪明呢。”
  苏葭湄看不够似地望着儿子，“长得多像他，你看这满头乌黑的头发……”
  “是呢。”书盈又道，“还有这鼻子，很少看见刚出生的孩子，鼻梁就这样挺拔。”
  苏葭湄眼里溢满了喜悦，恋恋不舍地看了许久，才让奶娘抱下去。
  奶娘下去后，苏葭湄示意书盈将内室门关紧，让她伏到自己枕畔，用极低的声音问，“昨晚怎么回事？夫君为何把七婶带来的稳婆也打死了？”
  “不知怎么回事，起初三公子让稳婆进来了。后来又突然冲进来打死了她。今早王爷审问此事，吴夫人说，两个稳婆都是顺天太后收买的。”
  “宫里的御用稳婆是顺天太后收买的，可我娘家的稳婆，怎么可能也被她收买。”
  “吴夫人说顺天太后这是留了后招，怕你不信任宫里的稳婆。所以干脆把民间有名的稳婆都收买了。”
  “不太可能。”苏葭湄秀眉浅颦，沉思片刻道，“所谓后招，不确定因素太多。民间有名的稳婆那么多，她怎么知道我七婶会请谁？若是全都收买，需知收买的人越多，就越容易露馅。做这种暗污事，当是越隐秘越好。”
  书盈也觉有理，点头道，“少夫人娘家的稳婆应该没问题。只是三公子一时冲动，把对太医和御用稳婆的怒气，迁怒于第二个稳婆，所以干脆也杀了。”
  “不对。如果是这样，夫君之前为何让她进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冲进来杀她。他出去这会儿，肯定听说了什么。你去问一问秋韵和春澜，夫君在外面等候的那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是。”
  柳书盈去后不久，回来禀报：“秋韵说，看见东角门守卫的万队长跟三公子禀告了什么事。”
  “你这便去问问万队长。”
  “是。”
  书盈走后，秋韵和春澜来伺候苏葭湄用了点羹汤。
  暮色涌进，室内慢慢黯淡下来。
  两名侍女刚刚撤下汤碗，书盈回来了，脸色十分苍白。
  苏葭湄抬头看见她的神情，心跳蓦地加快，“怎么了？”
  “二少夫人殁了！”书盈嘴唇微颤，“她们怕惊扰了三少夫人养息，不让知会你。咱们院的东厢妾代替你去碧梧院了。”
  “啊……”苏葭湄长叹一声，眼中神色复杂，示意书盈关了内室门，“你昨日在帕姨处，已经听她说了，对吧？”
  “是的，你让四小姐（修鱼）收集的药渣，帕姨检查了，确实有一种极慢性的毒药。”
  “二少夫人没了，修鱼和宁太妃都会参加葬礼。届时，让修鱼把这事跟宁太妃说一说。修鱼和宁太妃是手帕交，修鱼的话宁太妃会重视的。”
  “我省得。”
  “你见到万队长了么？”
  书盈便把苏浅吟从东角门进叶府，对万队长说的话，转述给苏葭湄。
  苏葭湄紧咬银牙，刚用过枣杞姜鸡汤，她有了一点力气，狠狠抓着身下的素云缎褥，“浅吟姐姐没跟万队长说，是谁收买了稳婆？”
  “是的，万队长说苏大小姐并未明说。”
  “她越是不说，越说明这个人，跟她关系匪浅。肯定就是孙佳碧。”久远的回忆在苏葭湄眼中浮升，激起一阵恨意的波澜。
  “想不到连少夫人娘家的人都不可靠……”书盈叹息了一声。
  苏葭湄闻言瞳孔一缩，朝暖阁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书盈道，“奶娘也是七婶找来的，保不齐也被孙佳碧收买。你寻个由头，抓住奶娘一个错处，把她退了。”
  “可是退了她，少夫人你上哪儿去找奶娘？难道让叶府找奶娘？叶府可是吴香凝当家……”
  “不，不能让叶府找……”苏葭湄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书盈，你明日跑一趟侯府，让李元秋帮我找一个奶娘。”
  李元秋也是玉井山女俘，曾是括廓尔的妻子，玉井山夜袭时，被侯本中将军俘虏，做了侯本中的妾。
  苏葭湄在苏峻营中时，曾让李元秋给奕六韩传递军情。也曾让李元秋收买延寿观的张道长，劝苏峻斋戒，从而帮助苏葭湄逃脱苏峻魔掌。
  从那时起，苏葭湄就和李元秋私交甚笃。侯本中战死后，李元秋寡居在侯家。苏葭湄曾劝奕六韩把军功所得赏赐，给李元秋送去，以示抚恤。
  “是，少夫人。”书盈应道。
  两人合计已定，苏葭湄让书盈下去用晚膳。又让侍女秋蝉过来，交待她盯住奶娘的一举一动。
  孩啼声中，华灯初上。温暖的橘红色烛光里，用过晚膳的书盈把孩子抱来，在苏葭湄床畔坐下，两人用拨浪鼓和摇铃，逗弄了一会儿孩子。
  刚出生的孩子，睡觉的时间特别多，只一会儿便睡熟了。
  苏葭湄也乏了，书盈便让奶娘把孩子抱下去，正要上前为苏葭湄掖上湖绿色绣银荷丝绸薄被。
  “书盈……”忽然，苏葭湄睁开眼，握住她的手，“你陪我。”
  书盈便在她床边跪下，头伏在她枕边，“我陪你，少夫人。”
  “昨晚我迷迷糊糊间听见了你和夫君的对话。我知道你们的事了……”
  书盈一颤，只觉无地自容，把脸埋进了臂间。
  苏葭湄伸手轻轻抚着书盈的秀发，“你自己怎么想的？还爱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