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嫡长子(3)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7      字数:4755
  十七岁那年,叶家拒婚,父亲准备送她进宫。
  那日,她在前花园中遇到了二妹,将二妹拉到池上的水榭里,“二妹,帮我个忙,再过十日便是宫里选秀,父亲要送我参选,我不想去,你能不能替我去?”
  苏葭湄静静地抬起眼眸,“可以,只是我怎么替你。”
  “你放心,这我已经想好了……”
  没想到这番话,被水榭外路过的丫鬟听见,悄悄告诉了母亲。
  这日,苏崴突然将几个女儿全都叫到他的书房,孙佳碧也在。
  “小湄,你还不跪下!”
  苏葭湄惊讶地望着父亲。
  苏浅吟心中扑通乱跳,以为是自己让妹妹代替进宫的事败露了。
  苏葭湄跪下之后,苏崴一扬下颌,“你自己看看!”
  一个小丫鬟爬过去,递给苏葭湄一张洒着金粉的花笺,苏葭湄惊疑不定地展开:竟是一封情书。
  “父亲,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俞子鸿!”苏葭湄抬起头来。
  “那他为何与你私相授受?!此人在我府上出入已久,只怕与你早已做下苟且之事!”
  “父亲,我没有!你可以让人来查验,女儿还是清白之身!”
  孙佳碧靠近苏崴,“老爷,就算二小姐还是清白之身,也难保她和这个俞子鸿没有私情。此人不过一介门客,出身寒微,若真把二小姐拐跑,只怕将会贻笑天下,令我们苏家颜面扫地。以我之见,不如让二小姐去老家住一阵子。再把那俞子鸿随意寻个罪名,下到牢子里去……”
  苏崴拈着颔下短须,深以为然地颔首。
  苏葭湄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笺,忽然一抬头,“父亲,这花笺有诈!”
  “哦?”苏崴微微诧异地望着她。
  苏葭湄问那小丫鬟,“这是那个俞子鸿偷偷给你,让你交给我的吗?”
  “是,是,他还给我塞了一盒香粉。奴婢不敢私传信物,不得不转交给大夫人,请小姐勿怪……”
  苏葭湄冷笑,“当时你把这张花笺藏在何处?”
  “额?”小丫鬟似乎未料有此问,怔了怔,“我藏在袖袋中……”
  “你把袖袋翻出来我看。”苏葭湄盯着那小丫鬟。
  小丫鬟慌了,不住拿眼睛瞥着孙佳碧。
  “父亲,你看看这张花笺的折痕。”苏葭湄对苏崴扬了扬花笺,“只有两折,根本无法藏在袖袋里。她在撒谎。”
  孙佳碧脸色大变,忙对苏崴道,“小丫鬟被吓慌了,口不择言。”她转向那小丫鬟喝道,“你到底藏哪的?是袖袋还是里衣的胸袋?”
  “是,是里衣的胸袋!”小丫鬟得了这个暗示,急忙辩解,“我,我一时害怕,说错了!”
  十二岁的苏葭湄淡淡地冷笑着,只把一双冷漠如冰的眼睛,定定望着苏崴。
  苏崴避开她的注视,挥了挥手,“此事揭过,小湄不会和人私通,我信她。只是,为了避嫌,就让她到武弘老家去住一阵子吧……”
  苏崴站起身,似乎很累地甩袖走了出去。
  他高大威武的背影,被室外的阳光折射着,映入苏浅吟眼底。
  那一刻,父亲在想什么?
  苏浅吟当时并不知道。
  直到自己被打入冷宫,又被叶振伦上表救出,她才知道——二妹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她一直以为,母亲叫二妹“野种”,只是一种辱骂。
  没想到是真的。
  五个月前,二妹派人来打听霍荻的行踪。
  那日她在楼上,听见有人来访,起初并不在意是谁,也就没有下楼。
  后来才听晴皎说,是七婶带来一个叫做柳书盈的丫鬟,替二妹寻找霍荻。
  结果母亲以一句:“霍荻是我们苏门死士,她又不是苏家的女儿,凭什么把霍荻给她用?”
  七婶蹙眉道,“不管怎么说,咱们苏氏能复兴,都是二小姐之功……”
  “我不知道霍荻在何处。她这么有本事,苏氏兴亡都靠她,怎么连一个霍荻都收服不了,还要来跟我们打听?”
  七婶闻言,无奈地带着柳书盈离去。
  后来苏浅吟偷偷找到七婶,“七婶,霍兄在西市的祥云茶楼有一处联络点,你去那里给他留讯息。他每次回京都会在那里落脚。”
  二妹,其实我在偷偷帮你,你知道吗?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跟你接近,可你总是拒人千里。
  我记得你的生辰,你九岁时,我送了你一枚花钿,可是你退给了我。
  二妹……
  “啪”养了很久的指甲断掉,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令她惊心的响声。
  苏浅吟站起身,抓过一个笔洗扔在地上。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晴皎扶着楼梯上来了。
  只见房里空无一人,长窗大开,紫纱窗帷被吹得四下飘散。
  “小姐?”晴皎第一反应是冲到窗口,却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身一看,一抹绯霞色飘然消失在楼梯口。
  ——————
  孙佳碧匆匆赶到前堂时,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苏岫云的妻室许氏,正焦急地等着。
  “弟妹,听说二小姐难产……”孙佳碧迎了上去,假装关切。
  “我已着人去请稳婆了!”
  “难产可是鬼门关,普通的稳婆只怕靠不住,我认识一位稳婆,手法极为精湛。当初我三妹生孩子,脚先出来,都说没救了,就是这位稳婆,隔腹将胎位调正,这才平安落地……”孙佳碧一面说着,一面在袖中握紧了一枚金饼。
  许氏蹭地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孙佳碧的手,“大嫂,你快带人去请,拜托你了!”
  ——————
  叶振伦刚走到迎晖院大门,就听里面沸反盈天,几乎要把整个院子抬起来。
  仪门处围满了各院的人,见叶振伦亲自来了,都纷纷让开躬身行礼。
  “王爷!”
  “王爷!”
  叶振伦大袖掀拂,大步流星地踏进院门,只见中庭站满了婆子丫鬟,人头攒动,议论纷纷,一个个昂首踮脚,朝正房方向张望。
  “王爷驾到!”叶振伦的侍卫按剑大吼。
  这一声吼如惊雷般劈进了人群里,下人们一窝蜂地齐齐跪了一地,叩首拜伏,“参见王爷!”
  叶振伦刚踏上正房台阶,一下子顿住了脚,只见廊下整整齐齐摆着两具尸体。
  吴香凝一壁抹着泪,一壁迎上来,扑倒在叶振伦怀里哭,“王爷,三公子打死了太医和御用稳婆!说是要为野利妾报仇,还说要让三少夫人给野利妾偿命,要杀了三少夫人的孩子,给野利妾的孩子偿命!”
  “孽子乃敢如此!”叶振伦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双目暴睁,吼声直震屋宇,在场所有人无不战栗觳觫。
  他一把推开吴香凝,准备踏进房,吴香凝尖叫着从后面抱住他,“王爷切不可进去!产房乃不祥之地,何况儿媳妇生产,公公怎可进去!”
  这话提醒了他,叶振伦身子一震,只得拼命拍打门框,暴喝,“孽子,还不快给我出来!孽子,我孙子如有不测,我活剐了你!”
  廊下风灯洒下的微光里,叶振伦隐隐看见室内弥漫着阴沉的雾气,不知是煎药的蒸汽,烧热水的热气,还是死亡特有的气息。
  他心中大恸,转头命人,“还不快进去把孽子带出来!你们——”他指着那些丫鬟婆子,“快进去,把三公子给我叫出来!”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都面带惧色,刚才她们亲眼看见,太医和稳婆被打死,尸体扔出来。
  “听到没有!”叶振伦气得长髯乱颤,举起手就要揍人。
  “是、是!”几个丫鬟婆子忙跌跌撞撞进了正房。
  刚进去没多久,就听连声的惨叫传来,“哎哟!”“哎哟!”
  随即,几条人影被扔了出来。那几个丫鬟婆子,一个接一个,横七竖八摔在地上,哀嚎连连,呻吟阵阵,半晌也爬不起一个。
  侍卫们将叶振伦护在身后,才没有让他被扔出来的人砸中,叶振伦勃然大怒,双掌往两边推开侍卫,又一脚踹开冲上来的吴香凝,不顾吴香凝在后面尖叫,“王爷切不可进去!儿媳妇在生产,你怎可……”
  抬脚就要进房,忽然一道人影跪倒在他脚底下,叶振伦低头一看,柳书盈满脸是泪地恳求道,“王爷!三公子正在为少夫人接生!三公子不会伤害少夫人!”
  “他懂什么接生!他把稳婆都杀了,还说不会伤害小湄!”叶振伦气得一脚踢开柳书盈。
  这时,身后传来婆子们的叫喊,“王爷,少夫人娘家的稳婆来了!”
  叶振伦退回廊下,激动得老泪纵横,双手发颤,“快,快请进来!”
  苏岫云的妻室许氏,带着一名稳婆,匆匆从仪门处进来。
  这边厢,柳书盈赶紧进了正房,绕过屏风。
  “用力啊,小湄,用力!”
  听见书盈进来,奕六韩抬起头,青肿瘀紫的脸上满是泪水,“她身子太弱,没有力量把孩子生下来……”
  “少夫人的七婶带了个稳婆来,三公子,让她进来吗?”书盈急得满头大汗,濡湿的鬓发粘在脸颊两侧,汗水一道道流下脖颈。
  “苏岫云的夫人带来的?太好了,让她进来!”奕六韩双眼迸出强烈希望,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
  那稳婆一进来,看见奕六韩,眼底闪过一丝诡谲,“产房怎可有男人,请出去。”
  奕六韩一瞪眼,“我是她夫君。”
  “夫君也得出去。”稳婆笑得一脸皱纹像菊花般,“否则会妨碍我接生,还望三公子体谅。”
  “好吧,我走。”奕六韩站起身对稳婆深深作了一揖,“我妻儿拜托给你了,若能妻儿平安,事后必有重酬。”
  稳婆朝正痛苦呻吟的苏葭湄瞥了一眼,摇摇头,“公子,我会尽力的,但是死生有命,我可不敢给公子承诺什么。”
  奕六韩刚走到门口,闻言猛地转身揪住稳婆,“若只能保一个,给我保住大的,听到没有?!我妻子若没了,我要你偿命!”
  说着又把稳婆整个拧起来,指着门外,“看到没有,那边,东厢我有个妾马上要生了。那边,西厢我还有一个妾,已经怀孕三个月。还有个女人怀着我的孩子在西疆坞堡。孩子我有的是,你给我保住我妻子。若我妻子没了,我要你偿命!”
  “可,可是,大多数情况下,都只能保住孩子……”稳婆浑身不住发抖,结结巴巴道。
  “三郎,你出来!”叶振伦在门口大声喝道,“不要妨碍了稳婆,你根本就是个外行!”
  奕六韩放开稳婆,踏出房门,深沉而又冷厉的目光徐徐落在父亲脸上。
  叶振伦避开了儿子的注视,神情略微尴尬,清了清嗓子,“为父误会你了……”
  奕六韩嘴角勾了勾,淤肿的脸上并无表情,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我在这里守着小湄,父亲你先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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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浅吟追到叶府时,天边已经泛起微微浅蓝色,晨星黯淡,残月西沉。
  她从苏府过来,走最近的路,正好是叶府东角门。
  已改成王府规格的叶府,在每一个角门处都建了望楼。
  高高的望楼上架着弩机,矗立着彻夜执勤的虎贲军士,老远听见街巷尽头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便转动弩机喝道,“什么人?!”
  骏马在晨雾中飞驰而至,马背上的女子青丝飞扬,广袖翩翩,绯霞色长裙随风掠起,在晨雾中仰起脸来。
  那张脸竟比朝霞还耀眼夺目。
  宛如水墨画成的眉目,流光溢彩的墨瞳,鲜艳欲滴的红唇,在晨光里无不鲜明美艳。
  一名士兵跑下望楼,打开角门,苏浅吟下马递上了名帖。
  “你,你稍等,我,我为你通报。”士兵望着她美丽绝伦的脸,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苏浅吟没想到晋王府门禁如此森严,想来叶振伦封异姓王,临朝摄政,阴蓄不服者,亦是大有人在。
  “等等!”苏浅吟叫住了他,“来不及了,我有急事,事关三少夫人生产,有人算计她,收买了稳婆,我是来报讯的!”
  士兵大惊,忙小跑进门,只几秒钟,便有一个更高阶的虎贲队长跑出来,“苏大小姐请跟我来。”
  苏浅吟忙跟着他进了东角门,穿过一条巷道,刚走上甬路,忽然一道白色身影从路口走过来,呆住了,“浅浅?”
  苏浅吟借着朦胧晨光看清了他,“是你?”
  叶东池眼里闪过异样的惊喜,忙上前两步握住她的肩,“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和动作透出一种,好像苏浅吟已是他囊中之物的亲密和熟稔。
  苏浅吟微微厌恶地蹙了秀眉。
  叶东池看呆了:她真美,连皱眉的样子都这般美。我一定要让她属于我!
  “三公子住在哪里?我有事找二妹!”
  “我听说弟妹难产,正要过去看看。我给你带路。”叶东池转而对那虎贲队长道,“我带苏大小姐去。”
  “是,大公子!”队长抱拳道。
  苏浅吟跟着叶东池走着走着,来到一处院落,她未看清院门上悬挂的匾额,便跟着叶东池进了院。
  直到穿过廊道,她忽然觉得不对,四下看了看,黎明前淡青色的微光里,这间院落过于安静了。
  这不像是女主人正在生孩子、一整夜未生下来的院子。
  苏浅吟浑身一紧,站住了脚步,侧首望过来,长而媚的美眸盯住叶东池,“这是哪里?”
  叶东池涎着脸笑,“这是你未来的居所,我先带你来观摩观摩……”
  “你?!”苏浅吟大急,疯了似的转身往外跑,却被叶东池一把扯住广袖,“你去哪?”
  “二妹有危险!有人收买了稳婆!快放开我!”
  叶东池长臂一揽,就把苏浅吟抱了起来,朝着廊道尽头跑,一脚踹开厢房的门。
  “你放开我!畜牲,你要干什么!”苏浅吟大声呼叫,绯霞色长裙在拼命的挣扎中,在一片衣衫撕裂声中,如一抹刺目的血痕迸溅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