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嫡长子(1)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7      字数:4459
  “阿部稽没对我下重手……”帕丽脱开儿子的衣衫,为他查看身上伤痕时,奕六韩微微哽咽道,“马场的奴隶,每年不知死去多少,他母亲常年躺在病床,却一直活了六七年,都是因为我定期给他母亲送药。
  若非他感我之恩,像他这样智勇盖世之雄杰,岂会甘心为我所用。今日我睡了书盈,他又得知自己身世,只怕将来不会再受制于我。他欠我的恩,他大概也觉得已经还清。”
  “虽然未伤脏腑,但这一身淤肿,需得给你配些活血化瘀的药,洗个药浴。”帕丽将儿子全身检查完毕,抬起头来道。
  “有劳帕姨。”奕六韩微微撑起来,系上衣带,蹙眉道,“阿部稽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世的?我虽然也觉得他有点像穆图可汗,但是长得像的人很多啊。我是半点都没有往那上面想过,我知道他和厄里叔叔感情不好,但也没想到厄里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竟不是亲生……”
  帕丽是个沉默的女人,默默地去配药准备药浴,并未接话。
  “帕姨,你说,小歌知不知道……”
  帕丽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道,“应该也只是有点怀疑,如果真知道,公主怎么不认她哥哥?”
  “嗯。”奕六韩也觉得有道理,赞同地点点头。
  一桶热腾腾的药浴汤备好了,腾腾热气里散发出药草的清香。
  书盈进屋来伺候奕六韩,过去因为她是阿部稽的女人,奕六韩是从来不让她伺候的。
  今日两人有了那样一段,当她主动伸手为他解衣衫时,他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推开她。
  书盈清秀的脸上绯云滚滚,一边为他解衣,一边脸庞微侧,视线转向别处,不敢看他裸露出来的身体。
  他也没有出言挑逗,媚药的药力此刻已散尽,看着兄弟的女人做了自己的侍妾,他心里只有说不清的复杂与沉重。
  想起傍晚时,他为了给两人解毒,同时又担心羞辱她,将她翻过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从后面攻城。
  “你就把我当成阿部稽吧。”
  当时他那样说,她匍匐在他身下哭起来,香肩抖动的模样,让他心中溢满难以形容的怜惜与柔情。
  所以才有解毒之后的第二次……
  此刻回忆起和她的欢情,某处又有了反应,他赶紧一撑浴桶边缘,跳进了药香袅袅的浴汤里。
  “三少爷在吗?!”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隐隐急迫的呼喊,“快,快去报告三少爷!”
  接着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飞快地来到室外门边,野利亲兵焦急地喊道,“汗王,汗王,苏夫人难产!怕是有性命之危!叶府的人先是找到阿部稽头领的新房,听说你来了这里,又赶到这里来,请你赶紧回去!”
  书盈一听,手里浴巾“啪”地掉进了水里,整个人快要急疯了,下意识地抱住奕六韩脖颈,哭道,“汗王,少夫人她……”
  奕六韩面如铁石,紧咬的牙关让他的脸有些变形,他慢慢掰开书盈的手,声音冷如地狱,“小歌当日怎么死,让她和小歌一样吧,这是报应。”
  “汗王!”书盈从浴桶边缘抬起头,直视着奕六韩的眼睛,“吴夫人和太医给公主下药那天,玛吉抓药回来,刚进西厢不久,三少夫人就从房间冲出来,我正好撞见她。
  她疯了一样往西厢冲,那时她自己也怀着孩子,冲到西厢时,公主刚刚喝下药。
  三少夫人脸色惨白地回房,一个人在房里坐了好久,一整晚都在哭。
  她只是晚了一步。考虑到公主恃宠而骄的性格,考虑到你的偏宠偏爱,考虑到自己孩子的将来,她犹豫了。
  但最终她还是去救了!她并没有见死不救,只是救晚了!
  汗王,你总是指望三少夫人为你保护公主,三少夫人没有保护好她,你便因此怪罪三少夫人。
  可你不想想,野利人多少次寇掠边境,烧杀抢掠,和梁国人有血海深仇。
  你的野利公主,在梁国是人人都恨不能践踏的。仅凭三少夫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保护她。
  她最后自杀,与其说是以为你战死而殉情,不如说是她知道没有你的保护,她根本无法在梁国生存。
  你应该知道,胡姬在梁国要么沦为青楼妓女,要么沦为世家玩物。”
  柳书盈的一席话,让奕六韩脸上密布的阴云慢慢散开,变成一片无法形容的悲怆。
  书盈靠近他,双臂搭上他的双肩,搂住他的脖颈,直视着他的眼睛,“汗王,你看着我。我问你,你爱不爱三少夫人?”
  奕六韩慢慢抬起眼睛,深黑如夜空的眸子里,弥漫着夜雾般的迷惘与感伤,被浴汤的热气熏得微微潮湿。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哽咽。
  “你喜欢她的啊,玉井山的时候,公主有什么,她就有什么。我们都看在眼里的。
  那日你说了要和苏夫人圆房,结果因为公主霸占着你,不许你来,你失约了。
  第二日,你是如何地道歉,如何地百般讨好苏夫人?如果只是被迫娶她,对她毫无感情,你有必要这样在意她吗?”
  奕六韩眼前被一片雾气蒙住,仿佛有朝霞冲破层层浓雾,透出一圈圈光辉。
  他在荒村的小院第一次看见的小女孩。
  再次出现在眼前。
  孤冷的眼神,梅花般婉约而沉静的气质。
  “此去危险,带着你是个累赘。你在此等我,我会回来,不会丢下你。”
  “我跟你是拜过天地、拜过高堂的夫妻,何来累赘一说。”她秀美的杏仁眼迎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夫妻不能分离,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你走。”
  奕六韩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起来般疼痛,嚷道,“可是她骗我!书盈,她嫁给我第二天就欺骗我。我恨别人欺骗我。我这一生,可以杀人如麻,但是从不行奸使诈!”
  “我听说汗王用兵神出鬼没,兵不厌诈,难道你从未使过诈?”
  “可那是对敌人,是在战场上!”
  “当时公主可是一见到苏夫人就把她当成敌人,你以为公主真的那么单纯?
  眼见你娶了别人,而她只能做妾,你以为她会甘心?
  她从小没见过可贺敦是怎样的强势,而可汗其它妾室又是怎样的卑微?
  我听说你们草原上的可贺敦,几乎可以跟可汗分庭抗礼。
  汗王,两强不并立,二虎不同林。公主和苏夫人骨子里都是强势的女子,而你只能有一个正妻。
  她们注定了不能共存,不能和谐。你一直觉得自己负了公主,可是逝者已矣,如果你再辜负苏夫人,将来你后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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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线绣着鸾飞凤舞图案的大红帐幔,层层叠叠在明烛映照下熠熠生辉。
  洞房依旧红烛高烧,彩灯明耀。
  然而坐在床畔的新娘,卸了妆的脸庞,却是一片灰败。
  今日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名为夫君的那个人,先是为寻找一个小妾,对她和她的丫鬟发脾气,还打了她的哥哥。
  接着又为了另一个小妾,把她扔在洞房自己走了。
  她伤心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做错了什么吗?
  第一次见他就爱上他,可是她并没有哭着求着嫁给他。
  是三哥把她的心思告诉了父亲,父亲以三万骁骑营为聘,向阿部稽提亲。
  阿部稽自己同意了。
  却为何要这样对她?
  “小姐,去睡吧?”伺候在一旁的素纨劝道,四小姐有心疾,又是王爷最宠爱的女儿,如果旧疾复发,只怕她们全都逃不脱罪责。
  修鱼摇摇头,惨淡一笑,“素纨,我睡不着。”
  “那你躺下,一直这样坐着,身子熬不住的。”素纨过来扶她。
  修鱼轻轻推开她,摇头道,“躺着难受,坐着呼吸顺畅些。”
  素纨仔细向她脸上看着,只觉她嘴唇有点淡淡泛紫,不由得焦急起来,“小姐,要不把药给你煎上?我都带过来了。”
  修鱼吃帕丽的药卓见成效,已经停药一段时间了。
  修鱼点点头,“行,把药煎了。”
  素纨到外间去煎药,药汤的苦香刚刚弥漫开,院外传来一叠声欢喜的叫喊:“都督回来了!”
  “小姐,都督回来了!”
  几个大丫鬟欢天喜地地奔进来禀报。
  修鱼忙让素纨扶自己坐在镜台前,检查了妆容。新娘妆已经卸了,修鱼见自己脸色青白憔悴,忙匀了一点薄薄的胭脂,刚画完眉,劲健有力的靴声就到了阶下。
  很快,铜镜里就映出他英俊挺拔的身影。
  修鱼放下眉笔,慢慢转过身,强忍满腔委屈与悲伤,尽可能温柔而贤淑地微笑。
  阿部稽见到她的笑容,微微有些歉疚,问了一声,“外间在煎药,你不舒服?”
  “我身体无碍,那药是调养滋补的。”
  阖府都知道修鱼有心疾,但叶振伦严禁他们提起,谁也没跟修鱼讲过。修鱼自己其实清楚得很,却配合着他们,既然他们瞒着,修鱼就假装自己不知道。
  阿部稽点点头,“气候热,出了一身汗,我先去沐浴。”
  修鱼点点头,唤侍女,“红绡,伺候都督沐浴。”
  “不必了,我自己来。”阿部稽摆摆手走了出去。
  阿部稽知道,妻子的陪嫁丫鬟,名义上都是自己的妾。
  但他从小在马场干活,过惯了苦日子,后来行军打仗,也是自己照顾自己。没有要人伺候的习惯。
  加上今日知道了身世,想到自己的母亲,当初也是可贺敦的侍女,被穆图可汗顺便宠幸了。
  结果可贺敦嫉妒,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母亲逐出了王庭,贬到最低贱的马奴那里,造成了母亲苦难的一生。
  他不希望自己再造成另一个女人的悲剧。
  沐浴完回到洞房,修鱼已经服完药,只穿一件薄绢单衣,含羞坐在床榻边等他。
  洁白的薄绢单衣,和脸颊薄施的脂粉,让相貌平平的修鱼,亦平添了几分丽色。
  阿部稽在她身边坐下,沉默有顷,方开口道,“如果湘儿能住进府里,我今晚就不用出去了。将来,若湘儿那边有事,我可能还会……”
  修鱼心中仿佛被撕扯一下,心想:原来他因为这个怪我。难怪他对我这样冷淡,他是怪我一直不答应让阮湘住进府。
  修鱼只觉一股强烈的委屈涌上,鼻子发酸,声音微微哽咽,“夫君,我不让阮夫人进府,是因为……我自小见多了妻妾争宠,如果住在一个屋檐下,必然会有摩擦。我这个人,讨厌女人间那些争风吃醋的事,你明白吗?”
  再也忍不住,大颗的泪水滚落面颊,刚刚补上的妆容,化作一道道艳红的泪痕。
  修鱼忙起身拿丝帕,却被阿部稽的手按住,凝视着她的眼睛,“修鱼,湘儿不是那种争风吃醋的女人。她纯善柔顺,和你一样。你们一定能和睦相处。她可能……有喜了,以后我需要经常看望她,如果你一直让她在外面,我以后回你这里的时间就少。”
  修鱼睁大了眼睛,心情无比复杂,“她,她有了?”
  “还不确定,但八成是。”他点点头,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修鱼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中凄伤,咬唇道,“好,明日便把她接进府里来吧。”
  “修鱼,谢谢你。”阿部稽展开双臂,将妻子拥进怀里。
  “夫君,我脸上妆容花了,我去洗一洗。”迷恋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修鱼许久才不舍地从他怀里退出来。
  净完面回来,见阿部稽已经脱了衣衫,只穿亵裤,靠在床头等她。
  红烛光晕照在他白皙如玉、轮廓立体的脸上,俊美如神。
  修鱼脸上泛起了红晕,朝婚床上金线绣着活灵活现的交颈鸳鸯的床单上看了一眼,“咦?”
  她爬上床到处翻找。
  “你在找什么?”阿部稽奇怪地立起身子。
  “我刚才铺了一张白绢在床上。”修鱼有点着急,“六娘昨晚给我做闺训的时候,千叮万嘱,新婚之夜要把白绢垫在身下。”
  “我不知道那是做甚的,就随手扔开了。”阿部稽蹙眉一想就明白了,从婚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丝被间将那张白绢抽出来,“是这个?”
  “对啊,就是这个!”修鱼大眼睛欢喜地眨巴着,伸手抢了过来,认认真真地铺在床单中央,然后又慢慢挪动着睡下去,想起六娘的叮嘱,小心翼翼地动了又动,将那白绢正好垫在自己臀下,弄了半日方才躺好,朝上笑盈盈看着他,“好了。”
  阿部稽摇摇头,“你们汉人心思真多。”
  “你们新婚之夜没有这个吗?”
  “没有。”
  阿部稽说完俯下身吻她,却忽然眼神一滞,“你的项链呢?”
  “我收起来了,那条项链到底……为何你见到项链会那样?”搂住他的脖颈,修鱼好奇地问道,近在咫尺看着他深邃的灰眸,烛光倒映其中,仿佛深潭般,神秘,幽冷,高贵。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见过。”阿部稽吻住了修鱼的唇,不让她再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