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爱而不知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6      字数:3485
  绛纱簪花的宫娥撩开层层垂帘,次第宫灯,柔光氤氲成雾,错金博山炉燃着安眠止痛的安息香,碧烟幽沉沉的缭绕不绝。
  吴香凝笼在袖里的手轻轻推开了合拢的黛青云母屏风,长裾如流水逶迤。
  坐在凤榻上的叶太后长发披肩,薄衫似雪,正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儿。
  婴儿睁着一双漆黑乌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母亲。叶太后爱极了儿子,在他娇嫩的脸颊旁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来人妆容淡雅,保养得宜,一袭蛱蝶穿花黄色大袖襦,棕色云锦长裙,臂间搭着缀小粒珍珠的橙色绮纱披帛。
  鬓边别一朵黄色绢花,发髻上插着一支如意祥云纹金钗,装扮精致却不繁复,高贵中不失简约。
  叶太后知道是自己的母亲来了,把怀里的襁褓递给奶娘,顺道叫母亲拾了绣墩坐下。
  “太后,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吴香凝细长的凤眼闪着诡谲的幽光。
  “母亲但讲无妨。”看到吴香凝闪烁的眼色,叶太后一点就通,挥手叫宫娥太监到外殿服侍。
  珠贝似的柔色光晕中,吴香凝在叶太后耳边密语,压低的声音中带着淡淡惊惧,“三少夫人看了宁眉初几次,虽然被挡了下来,但她那么聪明的人估计会生疑!”
  “还有,当初我特意给唐虞留讯,让她挑拨老三夫妻俩,结果全无作用。”愤恨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懊丧。
  叶太后掩唇轻笑,嗓音低婉中透着说不出的讥诮:“母亲你也太胆小了吧,这点上不着台面的雕虫小技被人识破也罢了!”
  “我在叶府三十几年,从来没有遇到过三少夫人那样厉害的对手,今番总算见到了。”
  “是又如何,一个没权没势的妇人,弄死她还不是捻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繁炽,她可不是无权无势呐,如今武弘苏氏又有起复之势。
  苏岫云官拜吏部尚书,深得你父王器重。苏无咎承领封王仪式,大受你父王赞赏,已辟为丞相府幕僚。
  三少夫人厉害着呢,知道要鼎力扶持娘家人。”
  吴香凝提起这位智慧过人的三少夫人,又是憎恨又是敬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苏氏又要东山再起。更可恨的是六部都有苏氏任要职,自己安插个人进去估计困难重重啊。
  叶太后眉心轻蹙,久久不语。
  苏葭湄……
  叶太后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虽然倾国倾城为人却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和嚣张跋扈的苏浅吟截然不同。
  苏葭湄,以前我真是小瞧了你啊。叶太后嘴角不经意间翘起一道迹近于无的冷笑。
  吴香凝在旁仔细端详叶太后,女儿肌肤象牙一般的细腻,玉一般的通透,粉润中还有淡淡的香气。
  “太后,你这是用的什么香膏,怪好闻的!”
  “哪里是香膏,我每天用新鲜上好的玫瑰拧了汁子,掺在珍珠粉里,早中晚三次涂抹全身和脸部,可保持肌肤的细腻洁白,还有一股异香扑鼻。”
  “太后有心了,可惜先帝去的早,欣赏不了咱们太后的花容月貌了。”
  吴香凝谄媚地笑着,却见女儿娇媚如玉的脸庞蓦地笼上一层阴霾。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以袖掩笑,拂去了尴尬的气氛。
  吴香凝在广袖下转了转眼珠,想到了今日来找女儿的主要目的。
  忙堆起一脸慈祥和蔼,对女儿说:“繁炽,母亲今天找你是求你救你大舅的。”
  “大舅?”嫣红的樱唇不自然地抿了抿。
  “太后,三司会审的审判结果,必须你盖玺才能生效。我听说,你大舅有可能会被判斩刑。若果真如此,你是否可以拒绝加玺,威压三司,令他们改成流刑?”
  “母亲,这……大舅这事如今民怨沸腾,女儿不便干预啊。”
  “这么说,你不想救你大舅了?”吴香凝甜美的声线陡然变尖,“你大舅纵使罪孽深重,亦不至于问斩吧?为娘只求你改为流放而已……”
  “母亲,容我考虑三天好吗?”长睫低垂,叶太后的表情在灯影里显得晦暗不明。
  吴香凝泫然欲泣,精致的眼妆现出了浅淡皱纹,“你大舅若被问斩,你舅母和你的文若表哥,你的阿秀小侄女,可怎么办啊。繁炽,你忘了你小时候大舅和舅母对你有多好吗……”
  “母亲,并非我不愿帮你。而是大舅此事牵扯甚众,你容女儿再考虑三天。”叶太后神情倦慵,意态娇懒。
  繁炽,你以为我不知道,大梁国所有政令,都必须加盖玉玺方能通行。玉玺如今在你掌握中,你这分明就是推诿之辞,生怕惹祸上身。既然如此,别怪母亲无情。
  恶毒的精光在细长的凤眼里一闪而过,吴香凝绵软的声音里仿佛藏了淬毒的针:“母亲知道你为难,娘也就不逼你了!这安息香快要燃完了,我再去添点。”
  一勺碧莹莹的香屑舀进错金博山炉里,趁叶太后不注意,吴香凝又舀了一勺,这才盖上炉盖。
  敛起绮纱披帛,盈盈转身,吴香凝又回到了女儿身边。
  沉香缭绕,烟斜雾横中,叶太后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目光所及,一片模糊,如烟黛眉下,秀媚的凤眸轻轻阖上了。
  吴香凝伸手把叶太后安放在凤榻上,一边替女儿掖好被角,一边惊慌地左顾右盼。以纤长的指甲死命地掐掌心,才不至于昏睡过去。
  扫了一眼女儿苍白中透出淡淡红晕的脸,确认已经完全昏死过去,吴香凝来到女儿得紫檀木雕凤大书案。
  一阵摸索,找到了一个黄绫包着的盒子,打开,晶莹剔透的白玉温润如脂,螭纽,六面,底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小篆,是玉玺无疑。
  小心翼翼地把玉玺藏在胸襟里,凭着记忆,将杂乱的书桌恢复原状,吴香凝推开云母屏风,对外殿的宫女吩咐道:
  “太后睡着了,你们进去伺候她吧。”
  “是,王妃。”宫女福了身子。
  纤柔的云丝簇拥着一弯月牙,皎洁的月光投进车窗,照的吴香凝一半脸现在光晕里,一半脸隐在黑暗里。
  “繁炽,不要怪母亲!”
  一声轻微的叹息散在晚风夜露里,随即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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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姬的手艺真是不错啊!”奕六韩将白瓷盏里最后一滴喝光,意犹未尽地咂着嘴,“你何时学会做我们野利人的酪浆?”
  “三少爷喜欢?”令姬双眸中闪耀着惊喜。
  “下次记得放一点肉桂。”
  “噢,好的……”令姬漾起清媚笑意,“小时候我家穷啊,买不起好琴,买不起好颜料,不能请师傅教诗书,琴棋书画我都不曾修习。母亲说,身无傍身之技可不行,于是我便在厨艺和酿酒下了大功夫……”
  “你还会酿酒?怎么不酿给我喝?”
  “我酿了石榴酒呢,专为给你接风而酿的。”令姬笑盈双颊,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娇嗔地道,“可是,帕姨叮嘱了,服药期间不可饮酒……”
  奕六韩顿时满面愠色,骂道,“都是毒妇和她爹害我!”
  令姬对于苏葭湄和他的恩怨不便插嘴,便安慰道,“三少爷别失望,身子养好了再喝嘛。多封存几日,颜色会更深红,酒味更浓。”
  奕六韩抓住她的手,“那你会不会酿马奶酒?”
  “我不知道上哪里弄马奶,叶府大厨房好像没有。不然我可以试试的。”
  “好,我帮你弄。”
  奕六韩兴奋地撑起身子,将脸贴在令姬隆起的肚子上,突然一下往后弹开,惊叫,“哇,在踢我呢!够狠啊——喂,小子,我是你爹!”
  令姬清秀玉颊边浮起幸福的浅笑。
  奕六韩轻抚她圆圆的腹部,眸色渐转深沉,脑海里又映出了那双碧蓝的眼眸。
  像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可是,只是一刹那,那照耀整个夜空的星辰。
  便划过最凄美的弧线,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小歌……
  鼻子一酸,眼中有些湿润,又被他强自抑制住。
  低垂的淡蓝窗纱,透进傍晚的薄金阳光。
  初夏的蝉鸣,在耳畔稀稀落落地飘摇。
  “小姬,我弹劾你大伯,你不会怪我吧?”
  (吴舜民是吴令姬的大伯父)
  “怎会?”令姬轻轻摇了摇头,“父亲刚过世,尸骨未寒,大伯他们便来夺我家的田产。”
  顿了顿,令姬看着奕六韩,“大伯真会被判斩刑?”
  “三司会审的最终结果,要顺天太后加玺,以及尚书台审批,才能通过。”奕六韩趴在交叠的手臂上,“顺天太后和父王都可以干预最后的量刑。吴舜民毕竟是父王的大舅子,父王应该会主张改判流刑。”
  “顺天太后也会反对斩刑吧?毕竟他也是顺天太后亲舅舅。”
  “是的,二姐应该是会帮舅父的。”
  两人正谈论着,忽然一个婆子在门口禀报,“三少爷,你的亲兵回来了,说是车马棚没看见三少夫人的马车。”
  奕六韩气得直捶床榻,“这都什么时候了,贱人还不回家!莫非这贱人在马球场,看中了什么英俊小生,跟人私奔了?”
  令姬掩唇娇笑,“三少爷明明如此在意少夫人,为何总是和她闹呢?”
  “谁他娘的在意她,我是在意她肚子里的种。那毕竟是我的种。”奕六韩闷闷地将脸埋进臂弯里。
  未几,晚膳送到了迎晖院。
  令姬问奕六韩,“等三少夫人回来再用膳吧?”
  “等她作甚,我饿了,快布膳!”
  亲兵又跑了一趟回来禀报,仍未见到三少夫人的车驾回府。奕六韩快要抓狂了,准备大吃海喝一顿以解气。
  “还是等三少夫人吧。”令姬劝道。
  “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令姬无法,命银屏去抬食盒,银屏去了一会儿回来在令姬耳畔窃窃低语。
  “你们俩在说甚?”背部鞭痕交错、面朝下趴在床榻上的奕六韩,撑起身子喝问。
  “额……”令姬为难地扶着腰,挺着大肚子走过来,“她们说要等三少夫人回来才开膳。三少爷如果饿了,妾先给你……”
  “什……什么?!”奕六韩气得双臂肌肉都暴突出来,“这里到底我说了算,还是苏贱人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