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双凤翔天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6      字数:4397
  柳书盈抓药回来,刚进仪门就听见正房激烈的吵架声。
  穿过庭院,夫妻俩的争吵声越发清晰,一个像被刀捅穿肚皮的草原狼,狂暴地嘶吼着。
  另一个声音则像珠玉砸在冰上,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冷冽。
  “你们父女俩还真是阴毒啊,早就想把我当成木偶操纵!”
  “这套内功本就是双刃剑,哪有这样的好事,让你在几年间就功力大涨,却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师父传功的时候为何不说,却把导气之术悄悄告诉你!你还真能瞒着啊,嫁给我快两年了,直到今日才说!”
  “我若初嫁你就说,你肯定迁怒于我,你那个野利妾也会趁机挑拨,把我赶走。我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孤身在北疆,周围不是苏峻的叛军,就是啸聚的流寇。你若把我赶走,我落入他们手里,还有活理?”
  “那么之后呢?之后过了一年多,你有的是机会说出来!你别狡辩了,你就是想通过这个控制我!师父把导气之术隐瞒我,却传授给你,不就是想让你操纵我么!”
  “我若想操纵你,现在又何必告诉你!
  我之所以一直不说,是为了维护我爹,不希望他在你心中变得不堪!
  我都已经和霍荻商量好了怎么救你,由他出面指导你,而不是由我。这样你就不会知道,我爹有这样的阴谋。
  可我前日答应过你,以后再也不对你有所隐瞒,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说出来了……”
  “你还真是诚实啊!苏葭湄,我受够了你这种满腹毒计的女人!以前我是看在师父的份上,忍受着你这个怪物!现在,既然让我知道师父是这种人,我……”
  一阵剧烈而嘶哑的咳嗽打断了夫妻二人的争吵,接着是苏葭湄焦急心痛的声音,“夫君,你别生我的气,是我错了。我这就教你导气之术,全部教给你,每条要诀我都记在心里的……”
  “你给我滚!别碰我!”他嘶哑的声音里带着锥心刺骨的悲痛,和着大口的鲜血迸发,“原来我被你们利用了!我是你们父女俩的棋子!”
  柳书盈怔在门口——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汗王的师父,把会走火入魔的内功教给徒弟,却把解法传授给女儿,让女儿以此将丈夫掌控在手里。
  书盈心中忽然对奕六韩生出无限同情。
  她心里一直无比尊敬奕六韩,每日出入内帷伺候苏葭湄,和奕六韩不可避免有身体碰撞,奕六韩因为她是阿部稽的女人,每次都尽量地躲开她,但凡她在,他连赤膊都不敢。
  正在想着,突然正房门被用力拉开,奕六韩披头散发,满脸是泪,嘴角、下颌和衣襟全都是殷红的鲜血,他见了书盈,悲凉道,“书盈,帮我收拾东西,我搬到东厢去。”
  说完跌跌撞撞往东厢走,随意披在身上的单衫在清瘦的骨架上晃荡。
  令姬在银屏扶掖下,从东厢走廊慢慢地下来接他,清秀的脸上满是焦急慌乱,“三少爷,你这是咋了?帕姨不是给你开药了么?”
  她听到正房有争吵声,却不敢出来,是以并不知道争吵的内容。
  对面西厢耳房,玛吉看见奕六韩选择了东厢妾,嫉妒得琥珀色的眼睛都燃成了金色火焰。
  可是帕丽走之前刚刚教训过她,“你以后再敢勾引汗王,我就把你当初气死公主的事说出来!你好好养胎,把这一胎平安生下来,后半生也有了依靠。不要再生什么非分之想!”
  奕六韩和大肚子的令姬互相搀扶着进了东厢,奕六韩整个人被抽光了所有力气般,面朝下倒在床榻里,“小姬,帮我把上衣脱下,衣服摩擦着鞭伤很难受……”
  令姬大着肚子,弯腰都困难,于是银屏在她起身前,先于她上前为奕六韩脱衣。
  温柔而娇嫩的手滑过奕六韩的肩头,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像个悲伤无助的孩子抬头唤道,“小姬……”
  却发现是银屏,吓得他忙甩掉她的手,呆愣在那里。
  银屏满面羞红,慌乱地退后数步,不安地偷瞥着令姬。
  令姬只作没看见,示意银屏将自己的椅子挪近奕六韩,坐到奕六韩床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这时柳书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银屏,快来帮忙。”
  两人一起把奕六韩的洗漱用具、药包、药罐搬了进来。
  令姬一看这架势,心中又喜又忧又惶恐,忙微微倾身,握着奕六韩的手,轻柔问道,“三少爷,这是为何,夫妻没有隔夜仇。你……”
  “你别说了。”他摆摆手,“我在你这里住一阵。”
  书盈递过来一张墨迹未干的雪白藤纸,“少夫人让我给你。”
  奕六韩抬目一看,上面的娟秀字迹异常熟悉,一字字如刀锋般刺痛他的眼睛——行军路上,他每晚阅读的兵书都是她一字字为他抄的。
  纸上写的是导气之术的要诀,密密麻麻的小楷,应该是把所有要诀全都写了。
  他狠狠一咬牙,夺过藤纸“嚓嚓嚓”撕得粉碎,扔到地上。
  “三少爷,这……”书盈欲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告诉那个毒妇,我不需要她的虚情假意,有本事她就看着我走火入魔!”
  书盈叹息着离去,走之前把药包交给银屏,指示银屏为奕六韩煎药。
  奕六韩头朝下趴着许久不动,煎药的袅袅热气升腾起来,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
  宁静的室内突然传进一阵喧哗,奕六韩抬起头,谛听了一阵,竟然有兵器铿锵和士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
  奕六韩撑起上身从窗扉望出去:只见仪门上站着几排全副武装、黑衣墨甲的铁衣卫士,甲胄生寒,笔挺伺立。
  看服色像是牙门军的某一部曲。
  接着,一个身穿石榴红百子大袖连裳的身影,大袖翩然、裙裾逶迤地步下台阶,穿过庭院。
  北梁贵妇在孕期都要穿百子衣——以彩线在衣裙上绣着一百个童子,或者采果子,或者放爆竹,或者捉迷藏,或者玩陀螺……
  以此寓意喜得贵子,子孙昌盛。
  百子连裳锦绣灿烂,光彩夺目,被初夏的骄阳烈日一映,仿佛一层光圈笼罩着她,让原本朴素、淡雅的她,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艳光照人。
  她两手优雅地抚在高高隆起的腹部,下颌微昂,步态优雅,旁若无人地从他的窗外经过。
  仪门上的士兵们见了她,齐齐地行了军礼,严阵以待。为首的队长,对她一抱拳,躬身道,“三少夫人。”
  “好,辛苦侯队长。”她微微颔首,姿态高贵优雅,神情亲切中不乏威严。
  奕六韩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真的长高了好多。
  那一排排黑衣墨甲的卫士,齐刷刷地朝两边分开,她仪态万方的身影,慢慢地融进一片铁甲寒光中,然后他们又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地合拢,整齐的靴子擦地声和兵器撞击声,都透出一种无形的威严肃穆来,鹰扬虎行地簇拥着她昂然离去。
  “这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怀着我的娃,趾高气扬地,是要去哪里?”
  奕六韩被苏葭湄气得肺都要炸了,从窗边落回床榻,气急败坏地问令姬,“她啥时候有这么大的排场了?”
  这时银屏把煎好的药端上来,令姬接过瓷碗,亲自服侍奕六韩喝药,抿嘴笑道,“咱们府里现在可是王府规格了,府里的主子出行都可以有私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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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宝琉璃宫灯一盏盏照进去,却照不透黛青云母屏风之后,那森严隔绝的天地。
  混含药味的特制熏香,清苦绵长,从内殿渺渺飘散出来。
  当朝晋王叶振伦手按重剑,龙行虎步地步入女儿的寝宫。
  叶太后挣扎着从凤座起身,却被叶振伦一把按住肩头:“繁炽,不必多礼。”
  叶振伦挑了个离叶太后最近的位子,一撩玄色蟒袍的下摆正襟危坐在梨花木圈椅上,“你身子可好些了?”
  “现在好多了。”叶太后长睫微垂,在宫灯暗影下投下叵测的光影。
  “繁炽,你还是多养息,朝政的事,父兄皆能为你分忧,你就放心交给我们。为父自会尽力辅政,殚精竭虑以报皇室。”叶振伦清了清嗓子道。
  叶太后嘴角噙一抹冷嘲的笑,心想,父亲,你也太心急了吧?这就要大权独揽,把我踢开了?
  叶振伦见叶太后不答,继续问道,“你要如何处置你三弟?”
  凤冠上的璎珞流苏轻拂,遮挡住了叶太后明晦变化的神情。
  许久,叶太后轻声曼语道:“近日,我收到一封联名的密折,认为三弟谋害龙胎,罪不可赦,按律流放三千里。”
  “异想天开!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叶振伦的儿子怎么能被流放到千里荒蛮之地!你也该好好整治这帮不懂规矩的奴才!”叶振伦神色震怒异常,但眼底却精光暗敛。
  “父亲,先别发怒,这封密折就在我手里,先看看再说……”
  一封黄绫奏章被递到叶振伦面前,叶振伦眼也没抬,直接将折子掷了出去。
  “父亲!”叶太后一时震惊,脸色煞白,红唇颤抖,汗湿重衣。
  “繁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借三郎要挟本王。本王是你可以要挟的吗,你是我的女儿,除了我给你的,其他都是妄念。没有为父,你能坐上这个位置?没有三郎平定苏峻之乱,驱逐羌虏,早就大厦倾颓,社稷板荡,你还能稳稳地坐在这凤座上?”
  似有钝刀在心头一刀刀割过,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有鲜血渗出,泪水在浓睫上凝成冰霜,叶太后只一动不动地凝视叶振伦。
  “你把三郎害得咳血病危,也算解了你心中怨恨。小湄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你要是不把此事平息下去,本王就没你这个女儿。”
  好一个没有你这个女儿!
  叶繁炽唇边绽出凄美笑容,“父亲,这一切都是由兰陵公主而起,三弟受了那个女人的迷惑才会如此,我一定把这件事处理好,但父亲请你相信我绝对没有加害三弟,更没有要挟父亲您的意思。”
  叶太后急急起身,在叶振伦即将离去之际哀声解释。
  叶振伦没理她,昂首阔步向外殿走去,忽然一只描金木匣被纤纤玉指捧过来,叶太后粲然一笑,秀丽微尖的下颌抬起,莹莹如美玉一般,“父亲,这是皇家贡品极珍贵的梧桐清露丸,一颗就可以使病人康复如初,而且身强体健更胜从前。这是做姐姐的给三弟的礼物,还请父亲带去给三弟。”
  叶振伦鹰目一扫,神色稍缓,打开描金红木匣子,一颗碧莹莹丸子闪着幽光静静地躺在锦缎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父亲,我听说你这次封王的消息传遍九州,民间议论纷纷,太学里有几个生员义愤填膺,出言不逊,胆大妄为想要纠结一帮人去闯晋王府,被牙门军知道了,抓住领头的五个人秘密处死。”
  长眉一颤,叶振伦深邃的眼底有不可察觉的涟漪。
  “南疆的广陵王慕炯勾结南唐意图谋反,幸好六叔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大祸。”叶太后幽幽轻笑,眸里冷意如丝如芒,“更可笑的是,前些日一个农民刘再兴宣扬‘慕氏亡,刘氏兴’的妖言,以恢复前代统治为名,在自家村庄造反,可怜了一众村民皆和他一起身首异处。这桩桩件件想必父亲很头疼吧!”
  “繁炽,你从哪里知道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叶振伦心中大骇:青鸟和三郎都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父亲,先别管我如何得知,如今叛乱蜂起,全因国体不稳,导致民心动荡,女儿愿替父亲安抚宗室,以报答父亲的鞠育之恩。”
  “好!这才是我叶振伦的女儿,繁炽以后你可以接见各州县长官,选拔人才,但要经过六部考核,这些为父都给你。”叶振伦一脸慈祥,和颜悦色地说道。
  叶太后不辞病体送叶振伦出徽音殿,叶振伦替女儿敛好衣襟上的风毛,一派父慈女孝的景象。
  只有叶太后知道,叶振伦低头在耳边凉薄又冷酷的话语:“这一切都是本王给你的。”
  回到内殿,叶繁炽如释重负般的倒在地上,眉梢眼角都是倦意,她唤了宫女前来附耳一席密语,宫女领命而去。
  长而秀媚的凤眼氤氲着沉痛哀伤,如同一池深潭,泛起道道涟漪,不过这池深潭旋即被冰雪覆盖。
  人人都说我叶繁炽心狠手辣,手段冷酷,其实这天下第一冷酷的人是父亲你啊。
  在你眼里,儿女皆可为棋子,过后则弃之。既然这样我就更要扶摇直上,凤翔九天,母仪天下。
  父亲这天下还没姓叶,你也不是一手遮天,这世事如棋局局新,往后传鼎谁家还不一定呢!
  叶太后掠起散落的碎发,仪态万方地向凤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