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立谁为嗣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6      字数:2989
  吴舜民扑通跪倒在地,大声喊冤,“大丞相,卑职冤枉!卑职忝任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平素得罪人甚多……”
  叶振伦展开文书浏览,抬手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深压的浓眉拧成一团,面如寒铁。
  整个建始殿东堂的气氛霎时凝重起来,仿若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
  台阁重臣们神情各异,看着吴舜民,又看看叶振伦,脸上均有畏惧之色。
  奕六韩整理的文书里,有鲁师爷画押的口供,里面详细叙述了薛世荣派鲁师爷到京城,给吴舜民送礼的时间、地点、次数,送了哪些礼,在吴府是谁接待,有谁见过他。
  又有黑龙帮被灭后,副帮主邱谈天以及几个主要舵主的画押供词,叙述了薛世荣和黑龙帮如何勾结的详细过程,薛世荣曾和黑龙帮分了哪些赃物,时间、地点、见证人,都写得明明白白。
  接着又有岐州商旅被劫当地的官吏和民众的证词,证明曾向锦衣御史李耿,反映过薛世荣和黑龙帮勾结之事。
  李耿是御史台下派岐州的锦衣御史,北梁的惯例是每年往地方上派遣锦衣御史,查访民情,监察地方官员。
  而这个李耿正是吴舜民的心腹。
  可见,御史台早就调查出薛世荣的各项罪名,却收受薛世荣的贿赂,替薛世荣包庇瞒报。
  叶振伦仔细看了奕六韩整理的证词,心中充满赞叹——三郎当真能干,每份证词都条理清楚,证据确凿。
  最让叶振伦赞叹的是奕六韩整理出的薛世荣在当地横征暴敛的文书。
  岐州赋税总是收不上来,每年报灾荒,其实薛世荣却瞒着朝廷,向民间摊派了很多苛捐杂税。
  去年叶振伦夺权上位之后,曾有减免赋税、轻徭薄赋的惠民政策。没想到薛世荣捡了这个漏,向民间仍按旧法收税,纳给朝廷的却是新税,从中贪了一大笔。
  奕六韩的文书写得十分有条理,什么时间,薛世荣以什么理由,加派了哪些赋税。文书后还附上当初薛世荣征收这批赋税下发的公文作为证据。还有百姓的供词、州府僚属的供词。
  让叶振伦越来越震惊的,不是薛世荣的罪行累累,而是三郎所写文书的条理清晰,用词精准。
  叶振伦当然知道,奕六韩大概请人辅佐了,但即使是请了人,也得奕六韩亲自调查,核实这些证据的可信度,最终还得奕六韩本人审阅和拍板,他的办事能力和严谨态度、用人的眼光都令叶振伦刮目相看。
  叶振伦慢慢地将眼睛,从文书中抬起来,看向垂首躬身站在下面的三郎。
  心中涌起无限复杂的波动。
  今日叶东池误了朝会,叶振伦已经对这个嫡长子彻底失望。
  封王大典上,赐予斧钺这个环节,当叶振伦从代表皇帝的宦官手里,接过那把象征皇权的黄金斧钺,沉甸甸的斧钺拿在手上,更沉重的却是叶振伦的心。
  这样的一把斧钺,他能传给谁呢?
  他已是知天命之人,坐望花甲,若没有合适的人子承父业,此生功名霸业岂非付诸东流。
  三个成年儿子里,他最满意、最欣赏的,当然是三儿子。
  然而……
  叶振伦脑海里浮起一张血泪交流的脸,她被他狠狠一脚踹中腹部,跪倒在地,像虾米那样弓起身子,痛楚地弯腰咳出大口鲜血。
  然后慢慢抬起头,嘴角一缕血痕蜿蜒流下,用一种极其悲哀温柔的声音,喊了一声“父亲……”又以生疏的汉语惨然道,“我肚子里,也有过,你的孙子……”
  话音未落,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佩刀,连着刀鞘猛地抽过去,“贱货!你肚子里是从哪来的野种,敢冒充我叶家的孙子!”
  ……
  之后,那个野利女人私跑出府,千里寻郎,到前线去找三郎,死在了西疆。
  三郎会恨我吗?
  叶振伦一双鹰隼般的深邃长目,久久盯在三儿子身上,似乎想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他的内心。
  如果我立他为世子,他会不会为那个女人报仇,以子犯父?
  垂首而立的奕六韩,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抬起头来,与父亲目光一触。
  那一刹那的接触,仿佛有无数的恩怨如雷火迸发。
  却又在顷刻间,被这两个同样强悍而隐忍的男人,强压了下去。
  “大丞相,铁证如山,事涉台辅重臣,请大丞相立刻将御史中丞监禁,尽快委派刑部、大理寺、廷尉三司会审!”奕六韩跨前一步,出班奏道。
  叶振伦不动声色地瞥了叶翎一眼,这些证词里,只有鲁师爷的一份证词,提到过叶翎派人联系薛世荣。
  可是,鲁师爷只知道那人的相貌特征,却不知道那人的真实姓名。
  也就是说,此案不一定会牵扯到二儿子。
  毕竟,如果叶翎这边派去联系薛世荣的人被灭口了,那么鲁师爷的证词就成了孤证。
  虽然李耿和叶翎是拜把子的兄弟,吴舜民是叶翎的大舅,但若李耿和吴舜民都矢口否认叶翎参与,拒不供出叶翎,那么这次叶翎完全可以洗脱干系。
  但是,叶振伦比谁都清楚——青鸟绝对也是同谋!
  在父亲洞察一切的严冷目光下,叶翎禁不住微微颤抖,头垂得更低。他心中也清楚,即使他能脱罪,但父亲肯定已经怀疑自己了。
  只是,叶东池扶不上墙,三郎来自蛮族部落,为了个蛮族女人得罪过父亲。
  父亲没有选择,哪怕父亲怀疑自己,只要没有真凭实据给自己定罪,父亲最后还是只能立我为世子。
  “廷尉杨尚!”末了,叶振伦威严喝了一声。
  “卑职在!”
  “立刻派人监察吴舜民,近期不许吴舜民外出离府,此案提交刑部、廷尉署、大理寺三司会审,请刑部尽快下发逮捕令。”
  “卑职领命。”刑部尚书吕冠清抱笏出班。
  吴舜民跪在那里,颤抖着从头上摘下了笼纱三梁冠,双手颤抖着将官帽放在地上。
  议政结束,小朝解散时,叶振伦突然叫道,“西辅都督赫兰金留下。”
  阿部稽一震,当即躬身一揖,“是。”
  “你过来。”叶振伦对他招手,神情很温和,犹如一个慈父。
  阿部稽心里猜想,应该是和自己商议大婚之事。听说修鱼将被加封为县主(仅次于公主和郡主),这次修鱼大婚肯定会大办特办。
  然而阿部稽的神情却十分淡定,不失恭谨,步履稳健地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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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六韩随着散朝的人流走出建始殿东堂,他知道叶翎就走在他身后,背上始终能感到锥子般的目光,那笑纹深深的阴邪笑容,虽然看不见,却仿佛能感觉到,像一张人皮面具般粘在自己后背。
  奕六韩也知道,这次想要扳倒叶翎,证据还不足。
  但吴舜民是叶翎的大舅,李耿是叶翎的把兄弟,这两个人倒台,起码也是断了叶翎两条臂膀。
  不知为何,叶翎脸上的表情一直很安闲,时不时地露出令人发毛的笑容。
  难道他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吴舜民和李耿?
  奕六韩把三司会审的三司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廷尉杨尚,是父亲在南疆任行台时的幕僚,跟随父亲多年,是父亲的心腹,从未发现他和叶东池、叶翎中任何人有交往,绝对是中立的。
  刑部尚书吕冠清是赵氏倒台后、苏岫云推荐的寒门士子。苏岫云是可以信任的,他推荐的人才多半都是出自寒门、不畏权贵、正直耿介之士。
  大理寺卿是叶振伦的族弟,叶氏的本家,平素也没听说和吴家有什么来往。吴香凝被扶正后,叶氏家族依然看不起她,除了叶明德的夫人沈氏,其她的叶氏妯娌基本和吴香凝没有来往。
  奕六韩觉得大理寺没有理由包庇吴舜民,顶多是在量刑上可能会有所开恩——如果叶太后为大舅求情的话。
  即使再开恩,吴舜民这个御史中丞肯定保不住了。
  锦衣御史李耿更应该是保不住,李耿的父亲李良辅在北疆,因为拒绝给安德开城门,也被降职了。
  叶翎所依凭的势力此番损失巨大,他怎么还笑,难道他又有什么阴招?
  奕六韩脑子里正想着,等候在院中的亲兵突然迎上来,“三公子,有一位公公有急事找你。”
  “嗯?”正在满脑子思虑的奕六韩一愣,“公公?”
  “在那边……”亲兵使了个眼色。
  奕六韩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过去,见院墙树丛里有宦官的服色隐约闪过。
  奕六韩赶紧点足掠过去,进了树丛。
  那公公是小皇帝身边的,叫做颜庆,气喘吁吁,面白如纸,一边擦着满头大汗,一边递给奕六韩一枚玉佩,“皇上让奴才来找国舅,请国舅快去救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