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此情成殇(2)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5      字数:4211
  (今天这章四千多字,不想分成两章破坏完整性。)
  “小奕,我知道,我都知道。”帕丽轻拍悲伤欲绝的养子,“你快起来。”将高大的养子哄回了座椅里,看他慢慢平静下来,帕丽走过去拿起案上银剪,剪断已经露出的烛芯,烛焰刹那间明亮起来。
  “你早点歇息吧,这样子从早忙到晚,身体吃得消么?”帕丽心疼地摸摸奕六韩的头发,“你看你现在多瘦,你长大后帕姨就没见你这么瘦过……”
  奕六韩坐在椅子里,眼眶仍然通红,木然不语。
  帕丽叹息一声,环顾了这间临时辟作卧室的书房,低声道,“要不给你找个女人吧,身边也没个人照顾你……”
  奕六韩摇摇头,“我不想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给你找个干净的,没被乱兵碰过的……”帕丽试探着问。
  那晚士兵哗变,第二日奕六韩调集大军入城,差不多用了一天时间才镇压住各处的乱兵,勒令乱兵交出劫掠的女人和财物。
  可是,仍有不少士兵私吞了财物,私藏了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奕六韩凄然一笑,“这些日整饬城防,勒令士兵们把良家妇女交还百姓,我如果去弄一个来,又怎么以身作则。至于那些罪妇,都是薛氏或者薛氏党羽的妻女,我对仇敌的妻女不感兴趣。”
  帕丽仍蹙眉环视屋子,“可是……”
  “这样吧,帕姨,你把玛吉给我叫来。”奕六韩无可奈何地说道。
  帕丽答应着去了。
  两刻钟后,奕六韩听到门外轻巧的脚步声,和卫兵恭敬的声音,“赫兰夫人。”
  门随即被推开,室内柔和的烛光随着来人的闪进一点点地染遍她婀娜的身影。
  她带着帷帽,面纱遮颜,身穿玛吉常穿的窄身胡服。
  然而奕六韩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反手带上门,掀掉帷帽,几步跑至他面前,扑通就跪了下来,仰起头,泪如泉涌,“三郎!”
  她泪水盈盈的脸,宛如春雨中的梨花,凄美绝伦,令他心中一痛,不忍地转过脸去,“霏霏,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给我回去!”
  他扬头欲叫亲兵,她扑过去抱住他的小腿,仰起脸凄楚地哀求,“三郎,别赶我走,我就说一句话!求你看在我肚子里有你的骨肉!”
  他剑眉低压,深吸一口气,道,“说吧。”
  “三郎,我知道我们薛氏罪孽深重。为什么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姓薛,在胡空堡这几年,我舅舅也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姓薛。因为薛氏盘剥百姓,欺男霸女,民愤太深。”
  霏霏哭得梨花带雨,嘶声抽噎着说道,“可是我的十二妹,她才十四岁,什么也不懂。父兄的罪恶与她何干?她从未干过坏事,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三郎,你知道我为何那么爱你吗?你攻打大小栎谷的时候,我就在你身边,亲眼看见你射杀强||暴羌女的士兵,你愤怒地禁止士兵们凌辱羌人妇女,就是那一刻,我爱上了你,义无反顾。
  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三郎,求你救救我的十二妹!从小到大,十二妹对我最依恋,那么多兄弟姐妹里,就她跟我最要好……”
  她声泪俱下的乞求,一句句如钢丝般绞住他的心,绞割出一阵阵剧烈的痛楚,他声音沙哑地回答她,“你的十二妹已经送到官妓营半个月了,早就被糟蹋成残花败蕊了……”
  “我知道。”霏霏泣不成声,跪行几步,抓住奕六韩搁在膝盖上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三郎,我想把她带到舅舅的坞堡,隐瞒她的身份,帮她找个好人嫁了。她做过官妓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会尽力帮她走出噩梦般的遭遇,让她开始新生……”
  奕六韩仰头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道,“好,我明日派人去官妓营把她带出来。”
  “三郎,谢谢你……”霏霏闭上了眼睛,不停地在奕六韩长满硬茧的大手里蹭着、亲吻着,任悲喜交加的泪水长流而下,打湿了他的手心。
  突然,她站起身,刷地扯掉了身上的胡服,只穿一件桃红色肚兜,粉色绢纱亵裤,低头站在他面前,烛光给她浑身披了一层浅浅清辉,仿佛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
  ——她把第一次给他时也是穿的这一身,那晚,她和他喝酒聊天,聊得好开心,她不小心打翻酒杯,湿了衣襟,进房换衣服时,他轻敲她的房门,唤道,“霏霏,让我进去。”
  她打开房门,就是这样一幅低头含羞的模样。
  ……
  她希望用这一身唤起他的回忆。
  她慢慢走过来,跨坐在他身上,玉藕般的双臂勾住他脖颈,含泪含媚地凝视着他,“三郎,我爱你……那么那么爱你……”
  硕大的物事一下子就昂起头,他呼吸急促地搂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浑身掠过一阵颤栗,俯身吻住她甜蜜的芳唇,辗转厮缠。
  霏霏只觉浑身如火烧般滚烫,然而下一瞬间,她突然被一股大力掀下去,重重摔在地上,撞击带来的剧痛几乎让她身体散架,她下意识地捂住腹部,惊痛交迸地抬起头。
  只见他神情暴怒,双眼血红,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抓起她的衣服扔到她脸上,低吼道,“走!”
  她咬着下唇,脸色苍白,浑身颤抖,默默地穿上外衣,转过身去,颤声问了一句,“我的十二妹……”
  “我答应了你就会做到。”他的声音那样陌生,低哑破碎,带着隐隐的狂暴,“快走,你再敢冒充玛吉来我这里,我杀了你十二妹!”
  ——————
  霍荻很快带回了好消息,他在春暖客栈蹲守几日,最终抓获了邱谈天,并且成功说服邱谈天做内应。
  霍荻给邱谈天带去了几封奕六韩亲笔书写盖印的手书。手书里写的内容,可以证明邱谈天是奕六韩派到黑龙帮的间谍,打入黑龙帮是为了帮助朝廷剿灭一方祸患。
  而春暖客栈的老板娘则成了奕六韩和邱谈天的联络人。
  这在兵法上叫做:“死间”。
  邱谈天得了这几封手书,当即答应做内应,和霍荻约好了官兵总攻的日期,并画了一幅详尽的黑龙帮总舵地形图。
  霍荻带回了邱谈天的约定和地图。
  奕六韩立即派徐凌、霍荻、皇甫琛率两万官兵前往剿匪。
  又过了几日,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官兵在半夜就兵分几路,按照邱谈天所画的地图,悄悄守住了几处山隘口,黎明时分,按照事先的约定,邱谈天烧了草料库,放出了几百匹战马满山谷狂奔乱跑。
  见到火起,埋伏在山坳背后的官兵们冲杀下来,匪徒们从各处山洞往山坳出口惊慌逃窜,谁知各处山隘口都把守了官兵。
  这一战,黑龙帮总舵一千人,被斩首近七百,投降了三百多人。
  霍荻成功擒住帮主柏湛和薛世荣的长子薛松。
  霍荻准备把柏湛的首级带回天山复师命,未及返回广牧城,就先走了。
  凯旋的官兵们押送着三百多个投降的贼寇,回到广牧城时,满城百姓都跑出来看,街道两边万头攒动,人涌如潮,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走着一排排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铠甲的骑兵。骑兵们中间,徒步行走着几百名黑龙帮俘虏。
  “那就是叶三郎手下的骑兵,果然威风凛凛!”
  “赶走羌人,平定西疆的就是他们!”
  “果然王师一出,贼寇披靡,这才是我大梁天威!”
  黑龙帮作恶多端,强抢民女,劫持商贩,岐州当地的官兵却屡剿无功,百姓甚是失望。
  如今,官兵终于打了大胜仗,为百姓除去为祸一方的山贼。无怪乎老百姓都觉得,这才是官兵应有的形象。
  第二天,奕六韩在东市处斩薛世荣和薛松父子,以及其他薛氏家族的男子。
  广牧城的百姓万人空巷,观者如堵,议论纷纷:
  “你们知道吗?那天乱兵攻入薛府,个个抢到的金饼都用麻袋装!”
  “据说薛府的地窖里都堆满了金银财宝!”
  “这算啥,后来叶少将军派兵查抄薛世荣在彤山的别院,从别院里拉出的金银财帛装了三百车!”
  “三百车?!乖乖!薛世荣的别院不止彤山那一处吧?”
  为了维持次序,奕六韩专门调派军队把刑场周围清出一圈界限,围观百姓只能在圈外观看。
  但是群情激愤的百姓仍不断突破官兵的阻拦,一边痛斥怒骂,一边冲上去朝绑在行台上的薛氏父子扔鸡蛋。
  城里正沸沸扬扬的时候,城外官道边一座茶食摊内,油腻的桌案边坐着一男一女。
  着男装的人背影清瘦,头戴幕篱,长长黑纱垂下遮住了面庞。
  那女孩身形尚幼,不过十四五岁,手里拿着一张胡麻饼,却半天也不咬一口,只呆呆地发愣。
  旁边坐着的“男子”关怀地低声问,“十二妹,你怎么不吃?太干了么?和粥一起吃就不会那么干。”说着“他”从粗陶碗里舀了一勺粥喂到妹妹嘴边,妹妹目光空洞地张着嘴,粥水顺着她的嘴角流淌到衣襟里。
  幕篱“男子”赶紧掏出手帕,替妹妹擦拭,擦着擦着,她忽然转过头去,掀开幕篱,迅速用衣袖擦去眼角泪水。
  她的脸露出来的瞬间,旁桌有个吃饼的男子看见,顿时瞪大眼睛,满眼惊艳,胡麻饼咕噜噜从手里滚落。
  霏霏冷冷瞪他一眼,放下面纱。往桌上扔下几个铜板,拉起十二妹,起身就要离开。
  这时,官道上马蹄声疾,霏霏抬头从纱幕下望出去,只见城门方向风驰电掣般驰出数骑。
  当先一人她认识,是于阗!
  她的心狂跳起来——叶三郎发现我出走了,派人接我回去?
  我要不要回去?
  回去的话,十二妹就嫁不了人了,只有去边疆的胡空堡,才能隐瞒十二妹做过官妓的经历,给她找个好男人嫁了。
  要不,我先把十二妹送到坞堡……
  心里正为难地想着,于阗勒马在霏霏面前停下,翻下马背,躬身为礼,双手奉上一个包袱,“伊夫人,这是汗王给你带在路上用的银两,汗王还让我带了四个侍卫,不管你去哪里,他们将一路护送你。”
  霏霏踉跄着后退两步,面纱簌簌抖动,于阗忙上前扶住,“夫人?”
  原来……不是接她回去!
  “不管你去哪里”……
  ——叶三郎,我去哪里都和你无关了吗?
  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和你无关了吗?
  黑色的面纱下,晶莹的泪水闪着珍珠般的光芒。
  霏霏忍住哽咽,接过包袱,拉过十二妹,抱着她上了一匹马。
  她拽着缰绳,坐在马背上望着于阗,面纱下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托他带什么话。
  末了,却什么也没说,一扯缰绳,纵马而去。
  黑色幕篱如一阵黑烟,在风中飘远。
  透过眼前黑色的纱网,依稀又看见那天漫天的暴风雪。
  他率领一支骑兵在风雪里驰来,翻下马背,英姿勃勃,张开双臂,朗笑着走来,将叶靖搂进怀里用力拍打,“定甫,你终于回来!”
  她好奇地看着他,之前她就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西疆百姓口耳相传,交口称颂:叶三郎渡河解围,大败诸羌联军,追逐败兵到了庆祥岭,将要翻越陡峭绵延的庆祥岭,直捣大小栎谷,完成百年未遇的壮举。
  她原以为威震西疆的叶三郎,大概和胡空堡、野人堡堡主一样,长得五大三粗,却没想到,他是这样俊美。
  ……
  霏霏打马奔驰,迎面的大风吹动她的面纱,阳光下,一望无际的绿野不断地扑入眼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第一次见到他,正是大雪霏霏。
  而如今离开他,官道两边杨柳依依,从霏霏的视角两边,宛如绿烟般掠过。
  原来,父亲给她取的闺名竟是一句谶语。
  她一生最刻骨铭心的爱情,早就藏在这句与她名字相关的诗里了。
  “不会后悔吗?”第一次共效于飞的时候,他在她耳畔道。
  “不后悔。”她紧紧抱住他,“一生只爱你,三郎。”
  回忆起那汹涌澎湃的机情与爱,只觉痛彻心扉,头顶传来声声雁鸣,是春暖北归的大雁。她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凄厉哀啸,两行泪水长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