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昌，严冬的清晨，寒烟冷雾交织如幕。
  城中辟为营房的府衙行辕内，一个身穿银灰色狐裘大氅的身影倚窗而立。
  “二少将军……”虚掩的门外有亲兵禀报，“常胜来了。”
  “带他进来。”窗边倚着的人并未回头，声音淡漠。
  不多时，一个虎背熊腰、身形魁梧的大汉被带了进来。
  亲兵将门带上后离去。
  门刚关上，大汉掀开拉得很低的风帽，露出一张风霜遍布、虬髯丛生的脸，深蓝的眼睛闪烁着邪恶的光。
  竟是沙列鲁。
  “二少将军，常胜幸不辱命。”沙列鲁的声音带着浓重野利口音，“三少将军偷袭大小栎谷之前，让我带兵前去阻截柯雄回援，我故意……”
  大雪覆盖的庆祥岭中，荒无人烟，巉岩陡峭。
  豹跃营的统帅沙列鲁，突然对带路的三个猎户发怒，“走了这大半日了，怎么还没看到鹿浑湖？你们三个是不是羌人的奸细？故意带错路？”
  三个猎户惊骇莫名，正要辩解，沙列鲁一声暴喝，“来人，杀了这三个奸细！”
  一声令下，亲兵们不敢违逆，拔刀挺剑，一拥而上。
  三个猎户瞬间血溅三尺，身首异处。
  整个豹跃营的士兵们都惊呆了，不知道沙列鲁头领这是唱的哪一出。
  没了向导之后，豹跃军开始在层峦叠嶂的庆祥岭中兜圈子。
  沙列鲁借口去一处岩壁下出恭，悄悄攀援到另一处山崖，然后跑掉了。
  横绝千里的庆祥岭中，积雪覆盖，禽兽绝迹。沙列鲁背着干粮水袋，在庆祥岭中孤身跋涉，幸而遇到了一个猎户，他撒谎说自己是与大军走散的叶三郎手下军士，在猎户帮助下，终于走出庆祥岭，往东南方向的叶翎大军寻来。
  叶翎淡淡听着他的叙述，倚在窗边未发一言。
  “我在路上听说三少将军在乌干道中伏，后来突围时坠落悬崖身亡，不知是否属实？”末了，沙列鲁声音里带着莫名的兴奋问道。
  叶翎连头都没有回，仍旧沉默地望着窗外。
  沙列鲁眉头一皱，沉下了脸。若非自己故意把豹跃军带错路，未按照军令及时阻截柯雄，奕六韩又岂会在乌干道中伏。
  不过，沙列鲁想不通的是：奕六韩回师时，应该会先派斥候到乌干道，确定没有埋伏才行军。怎么会如此大意？
  但不管怎样，自己为二少将军立了大功，这一路穿过赵栾叛军的硝烟战火，功劳更加上苦劳。当初讲好的条件，二少将军真会兑现么？
  “二少将军，当初我们可是说好的。”沙列鲁眼中闪过阴冷之色，“我助你除掉他，别的我不要，只要他最心爱的女人——歌琳公主。”
  一直倚窗望外的身影，突然转过来，叶翎冷峭的刀条脸浮起莫名的笑意，直直地盯着沙列鲁，“除掉他？他又活了！又活了！！”
  叶翎连说两个“又活了”，带着扭曲的笑，神情狰狞。
  沙列鲁脸色也变了，“柯雄几万人马，埋伏在险峻的乌干道，据说奕六韩只带了两百人，怎么可能逃出生天？”
  “他有天助！他有神佑！他是天命之子！”叶翎疯了一样狂喊，脸上肌肉抽动，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弯下腰去，攥成拳头的双手不住痉挛。
  沙列鲁呆呆地看着叶翎，觉得这个人似乎离发疯不远了。
  叶翎喘着粗气，扶住桌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目光落在桌案的战报上，突然猛地抓起那一摞战报，朝沙列鲁扔过去，“你自己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为我立的功！”
  雪片般的战报落在沙列鲁脚下，沙列鲁强忍怒火，弯腰拾起来，一张张慢慢辨认汉字。
  最上面几张战报是他们一路追击柯雄的情况，沙列鲁已经熟知，于是匆匆看下面几张，终于在一张战报上停住目光。
  上面写着，奕六韩在乌干道中伏，与柯雄对战，将柯雄砍掉三根指头，从乌干道突围，后来被追兵赶上，又孤身奋战，再次突围，最后战至一处悬崖，掉落崖底。
  可是，等柯雄的士兵绕到悬崖下，却没有找到奕六韩的尸身。
  沙列鲁神情紧张起来，又连着翻了几张，瞳孔猛地一缩：
  接下去的一张战报说，奕六韩没死，被豹跃营的士兵救了。
  沙列鲁心中一惊，看来，虽然自己杀了猎户，致使豹跃营迷路。但仍有一部分士兵，找到了返回乌干道的路。
  沙列鲁脸色刷地苍白，无可奈何地抬目看着叶翎，“二少将军，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奕六韩是一代雄杰，对军队掌控力极强，我在他眼皮底下叛变不了。豹跃军虽交由我统领，但实际上，豹跃军根本不是我的嫡系。我只能让他们迷路，无法策反他们。”
  “一代雄杰？”叶翎的声音尖利，带着强烈的嫉妒，“什么一代雄杰？哪有为了个女人和父亲反目的雄杰？母亲从京城传来消息，他心爱的野利妾被父亲暴揍了一顿。他大婚那晚为了这个女人，差点和父亲闹翻，这回就算平安回去，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完了。我杀不了他，父亲杀他可是轻而易举！”
  沙列鲁蹙眉摇头，“别忘了，他有一个好妻子。苏夫人一向深得叶大将军看重。”
  “母亲已经将野利妾被打的事，栽赃给三少夫人了。如今他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全都完了。他这个胡狗养大的野种，休想在我们大梁国立足了！”
  叶翎满是得意和阴狠，未注意措辞，一句“胡狗”让沙列鲁眼里刹那间划过狠厉。
  叶翎也是习武多年，察觉到杀气，立刻全身肌肉绷紧，眼神戒备。
  沙列鲁却很快控制住自己，紧张地问，“那……歌琳公主，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叶翎冷冷道，“母亲信中没说。”
  沙列鲁深蹙眉头，半晌，看着叶翎道，“二少将军，你们能成功栽赃苏夫人，离不开唐虞之功吧？”
  沙列鲁的意思是，虽然我没害死奕六韩，但我还是为你立功了。
  叶翎却以为他关心唐虞，抬起眼皮瞥他一眼，冷笑，“那个叫唐虞的婢女被三少夫人囚禁了，你是要去救她么？”
  沙列鲁眼里闪过嫌恶，嘲讽地一笑，“救她？她被千人骑，万人剐，也不关我的事。我是想去看看公主。”
  “你急啥？”叶翎冷扫他一眼，“你回去先找我的妾室甘氏，联络方式还和从前一样。等三弟死了，那野利女人肯定是你的，难不成我还要她？犬羊贱种，我才看不上。”
  说到最后一句，叶翎的语气轻蔑至极。
  沙列鲁眼底又一次掠过杀气，叶翎眼睛一眯，抬目冷冷与他对视。沙列鲁忙敛住杀机，低垂了眼睛，拱手道，“知道了，二少将军。我即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