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六韩……奕六韩……吾爱……”
  断人肝肠的呼唤声，极低极低地升起，如袅袅轻烟飘散在药味浓郁的室内。
  靠在床头打盹儿的帕丽，忽地睁开眼，低头触到一双悲伤无尽的碧眸，浅浅的眼泪缓缓地汇聚，从鬓角滴落。
  “公主，你醒了？”帕丽惊喜道。
  歌琳吃力地睁着眼，毫无血色的双唇，如枯萎的花瓣轻轻颤抖，半晌，却发不出一个字音。
  “公主，你很虚弱，别说话。”帕丽倾身过去，在她耳畔说道，“已经派伊烈他们去找汗王，他应该很快就会班师了。”
  歌琳艰难地点点头，就连一个点头的动作，似乎都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短促而虚弱地呼吸着，再次闭上了眼睛。
  “公主，你吃点东西好么？我让玛吉喂你粥……”帕丽在她耳畔道。
  歌琳极其微弱地点头。
  帕丽一喜，忙叫玛吉，“玛吉，快去热粥来！”
  玛吉闻声跑了进来，抚胸大喜，“公主终于醒了，谢天谢地！我这就去热粥！”
  “只要清粥，不要放盐，也不要油腥，煮得烂一些！”帕丽在后面交待。
  “哎，知道！”
  粥端上来后，帕丽先尝了尝，她终日守在歌琳床边，与歌琳同睡同吃。
  她深知有些女人为了争夺男人，什么阴毒之事都能干出来。
  她不能保证玛吉是不是这种人，所以寸步不离歌琳，不敢掉以轻心。
  将歌琳的头慢慢抬起，玛吉用小银勺将煮成糊状的粥，一点一点喂进歌琳嘴里，然而，喂进去的粥很快就从嘴角边流下，脏了绵帛枕头。
  帕丽一边为歌琳擦拭，一边在她耳边说道，“公主，汗王就快回来了，你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么？”
  歌琳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紧闭的睫毛也颤抖起来，两道清泪从两边鬓角滑落。
  这时帕丽看见她的手从被褥下伸出，惨白的手指着玛吉，又缓缓地移动，指着帕丽。
  玛吉无措地端着粥碗，惶惑地看着公主的动作。
  帕丽冷冷扫她一眼，在歌琳脸颊边垫了一张罗帕，起身从玛吉手里拿过粥碗，“我来吧。”
  玛吉抹着眼泪，默默退开。
  帕丽喂了几勺，歌琳不再吐出来，帕丽心中一喜，还想再多喂几勺，歌琳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将脸转了过去。
  帕丽叹口气，把碗递还给玛吉。
  第二日，歌琳还是只吃了几口粥就不吃了。
  这样过了数日，她像一束渐渐消失的月光，被褥下的身形越来越瘦。脸上的光泽渐渐暗淡，眼睛越来越深陷，变成两个绿光磷磷的黑洞。
  然而，她的眼窝虽然越来越往枯瘦的面部塌陷，深深眼洞里的瞳眸却闪耀着不正常的亮光，从早到晚望着门口，长久地不转动一下。
  帕丽常常被她的表情吓一跳，伸手到她鼻端——竟还有微弱气息。
  数十日间收到两封战报，一封是汗王大军快到庆祥岭了，一封是庆祥岭下两座坞堡，胡空堡和野人堡的人都去投汗王了，汗王准备带着他们直捣白豹部的大小栎谷。
  这日，一大早就阴沉如夜，彤云遍布天空。
  接着，又一场大雪漫天倾落。
  病人畏寒，室内燃起了四个火盆，春天般的暖意让人昏昏欲睡。
  没日没夜地照顾歌琳，帕丽支持不住，又在床头疲倦地打盹。
  忽然，她觉得有人碰了碰她的手。
  她一睁眼，见歌琳坐了起来。
  帕丽大惊：“公主，你……”
  一抹诡异的笑容掠过颧骨高耸、脸颊深陷、毫无血色的枯瘦面容，歌琳轻轻地，慢慢地，一字字说道，“下……雪……了……么……”
  “公主……”帕丽浑身颤抖，以一个医者的经验，她感觉公主不是好转了，而很可能是——回光返照。
  “我……想……出……去……看……雪……”
  歌琳靠在床栏，费力地慢慢说出心愿，黑洞般深深的眼窝里，微微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急迫。
  帕丽含泪点头，到门口去叫了两个亲兵。
  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厚雪，黑漆漆的木榻放在雪地，垫上了狐皮垫子和几个羽绒的枕头。
  于阗含泪将歌琳放在榻上，俯身为她拢紧身上的貂裘，然后退开，转过头去，铁打的汉子，突然有泪划过面颊。
  歌琳倚靠在垫高的枕头上，仰望着漫天飞雪，一朵一朵洁白的雪花，在空中慢慢地旋转、飘零，掉落在她的脸颊上、眼睛里、雪白的貂裘上，仿佛要将她永远掩埋。
  “帕姨，六天了吧，还是没有战报传来么？”歌琳声音极微弱，然而吐字清晰。
  帕丽一震，六天前她在歌琳耳畔念过最后一封战报，当时歌琳没有睁眼，帕丽都不能确定公主是否听见。
  没想到公主不仅听见，而且记得这样清楚。
  “公主……”帕丽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跪在歌琳榻边的雪地里，伏在她的枕边，“汗王会平安回来的，你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回来又会如何呢……”歌琳凄美地笑了，眼泪融着雪花化为冰水，滴落在枕边，“为我去弑父杀妻么？为我杀了他刚刚宠幸的女奴么？男人的爱，不过如此……”
  “公主，你别怪汗王，他有他的无奈。男人有男人的苦衷，他对你，已经尽了全力……”帕丽哭道。
  “不，我不怪他……”歌琳仰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无数白色精灵从空中跌落，白茫茫如死一般的虚无与寂静，渐渐将她淹没，“他出征前夜，我对他承诺过，以后，不管他有多少女人，我都不会再跟他闹了……”
  顿了顿，歌琳急促地喘息了一会，才慢慢说道，“让我伤心的，是玛吉……”
  歌琳微微侧头，看着远远站在雪幕中、不敢过来的玛吉。
  “我……让她先走……是为保护她……没想到她……”歌琳深陷的眼窝里，有冰冷的水缓缓淌出，不知是泪水还是雪花融成的冰水，“就像那晚……我好心好意，让她进帐篷……跟我和奕六韩一同睡……后来她发烧……我为她敷额头、照顾她……没想到，她如此歹毒，害我没了孩子……又害我被父亲打……”
  “公主，你好好活着，才能让这些害过你的人，加倍偿还！”帕丽伏在歌琳枕边哭泣。
  歌琳不再说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无数的雪花纷纷扬扬，如漫天扯絮，飘落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唇线分明的嘴唇，一点点地覆盖她病瘦枯槁却依然掩不住绝色的五官，仿佛要把她变成一尊绝世的冰雕。
  身上裹的雪白貂裘几乎融入冰天雪地间，高领上长长的貂毛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拂动。
  蓦然，风雪中传来凄厉的马嘶声。
  她微微地睁开眼睛，天光明亮得刺眼，雪花仿佛无数的光芒在飞舞闪耀，雪幕深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走来。晃着肩膀、放荡不羁的走路姿势，乌黑如利剑的长眉，黑曜石般的眼睛，笑起来露出璀璨的洁白牙齿……
  “帕丽婶子！帕丽婶子！”亲兵的声音撕心裂肺地传来，“不好了！”
  跪伏在歌琳榻边的帕丽，抬头望去，飘飘扬扬的大雪中，亲兵手里拿着一张打开的战报，满脸惊痛欲绝，跌跌撞撞穿过雪幕，“汗王在乌干道中伏战死了！”
  帕丽脑中嗡地一声，差点晕倒过去，她勉强支撑着接过火漆鲜明的战报，双手不住发抖，几乎拿不住这样一张薄纸。
  透过满眼泪水看去，满纸都是扭曲的黑色虫子，雪花不断飘落，她正在吃力地辨认，耳边响起玛吉尖利的呼喊，“公主！”
  纷飞的雪花里绽开一蓬刺目的血雾，溅上手里的战报，如点点殷红梅花浸透了黑色的墨迹。
  帕丽魂飞魄散，惊骇欲绝地转过头。
  歌琳胸口插着一柄匕首，大团的鲜血在她雪白貂裘上慢慢地晕染开来，很快就被寒冷的空气变成暗色，缠着镂金龙鳞纹的刀柄在惨白的雪光里闪着耀眼金光。
  那是他送她的龙鳞匕，和他的龙鳞刀配对，从不离身。
  “公主！”
  “公主！”
  一声声凄厉、哀恸、悲绝的呼喊，随着纷乱的雪花，漫天飞扬……
  （第三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