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永失所爱(1)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3028
  天边露出惨白的曙光,喊杀声渐渐小下去,羌民们四处奔逃的身影随着铁骑的反复践踏已经逐渐稀疏。
  到处是冒着浓烟、烧得焦黑的残存营寨,无数尸体挂在寨栅上,鲜血和内脏与踩得稀烂的雪地融成暗色的沼泽。
  谷地西北马场的大火已经熄灭,远远可以看见几条长长的黑色烟柱在半空飘摇。
  东北方向曲玛拉干河上,河面袅袅的寒雾中,冻僵的人尸、马尸随着浮冰漂流着。
  谷地西边传来鼎沸的牛羊叫声,叶靖手下的一队士兵们正把大栎谷数以万计的牛羊圈起来。
  叶靖手下的另一队士兵们到处驱赶昨日跑出草场的惊马,和战争中失主的战马。
  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奕六韩仍旧立马在东南方向的山岗。
  这一役,他并未亲冒锋镝,而是把指挥部建在了山岗上,总揽全局。
  不时有传令兵骑马上山向他禀报,“启禀少将军,小栎谷已被葛冲将军和孙孝友将军拿下。”
  “启禀少将军,东边白兰山下的营寨已被胡空堡拿下!”
  “启禀少将军,西南边岐涂山下的营寨已被野人堡拿下!”
  “启禀少将军,胡空堡截住了柯英的妻妾们,已将柯英的十多个儿子斩首!”
  不多时,柯英十多个儿子的首级就送到了奕六韩的总指挥部。
  头颅断口处的血已经被寒冷的空气冻成紫色,血腥味扑鼻而来,其中有几个头颅明显还是婴儿,稚嫩的脸皱成一团,显出痛苦之色,稚弱的小脖颈处的切口惨不忍睹。
  霏霏闭上眼转过身,突然弯腰大口地呕吐起来。
  奕六韩皱眉,摆摆手,“告诉两位堡主,不要屠杀已投降的羌民,届时我要上奏父亲,把他们迁入内地,耕种荒田。”
  奕六韩没有理睬还在一边大声呕吐的霏霏,翻上马背,驻马高丘,任寒冷的晨风吹起玄青色缀黑貂毛大氅,猎猎作响。
  坡下被烧得焦黑的寨栅旁,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几个士兵正追着一个羌女施暴,那羌女跌倒在血肉和残雪混成的烂泥中,被两个士兵扑上去按住。
  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冲上心头,奕六韩一提马缰驰下山坡,拉开弓搭上两支利箭。
  一支从正趴在羌女身上的士兵脖颈穿过,闪着寒光的箭尖几乎戳到泪水狼藉的羌女脸上,尖叫声中那士兵翻身倒下。
  另一支利箭射中旁边摁住羌女的士兵胸口,士兵握住箭杆抬头看去,难以置信地看着奕六韩,然后慢慢地瘫倒下去。
  旁边还有许多正在对羌女们施暴的士兵,都停下了动作,惊骇地看着他们的主帅。
  奕六韩缓缓收了长弓,对身边的亲兵道,“立刻将我的军令传下去,不准强暴羌人妇女,不准杀戮已投降的羌人!违令者立斩不赦!”
  亲兵迟疑道,“可是少将军来的时候承诺……”
  乌干道险峻,有几处岩壑纵横,需要攀爬,为了鼓舞士气,奕六韩曾经承诺,只要攻下大小栎谷,他们可以想抢什么就抢什么,想扒谁的裤子就扒谁的裤子。
  奕六韩一鞭子抽过来,将亲兵脸上抽飞一条血肉,暴吼,“我那是给胡空堡和野人堡的承诺,那些都是悍匪!你们是军人,军人有军令!咱们代表王师,岂能与悍匪同日而语!”
  “是,少将军!”亲兵连脸上的血都不敢擦,立刻领命去了。
  “等一等!”奕六韩叫住他,“这道军令只征对我军。胡空堡和野人堡的人,就别去管了。”
  传令兵刚下去,突然又有一骑飞也似的地穿越尸骸狼藉的旷野,一边飞奔而来,一边喊道,“少将军,有几骑从乌干道过来,说是饶凤城来的!”
  “饶凤城?”奕六韩剑眉一拧,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如阴云笼盖下来。
  不一会儿,传令兵带着六骑人马,从谷地东南边的山口驰入,其中两骑正是奕六韩派去接歌琳的野利亲兵。
  一眼看见伊烈和兀离,他先是一喜,他们肯定是接到歌琳了才会回来(奕六韩派他们去接歌琳时有命令“没有公主不要回来见我”)。
  然而,当他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心脏几乎在一刹那爆裂开来:小歌出事了?
  “汗王!”伊烈和兀离滚鞍下马,满面焦痛,他们一路从饶凤城过来,经过官家驿站,打听到奕六韩率军追在柯雄后面。
  快要接近庆祥岭的时候,他们遇到了胡空堡的人,得知堡主带兵去投奕六韩,刚走了一天。于是他们跟着胡空堡的人,从乌干道翻山越岭地追过来了。
  “我们在乾德郡接到公主,那时她已受伤。”
  “受伤?”奕六韩声音发抖,跳下马抓住伊烈双肩就把他拉起来,“怎么受伤的?”
  “有个定昌刁氏的余孽带人追杀公主。”
  “定昌刁氏?”
  “此人已被我们斩杀,公主并未受多大皮肉伤,而是……”
  “而是什么?”奕六韩瞳孔一缩,摇晃着伊烈大吼。
  “大夫说公主小产后一直没有养好,已成崩漏之症。”伊烈被奕六韩的神情吓得微微颤栗,他知道公主在汗王心中的分量。
  “是崩还是漏?”
  “嗯?”伊烈不懂医道。
  “是大出血,还是滴滴答答流血不停?!”奕六韩不管不顾地嘶吼,满眼都是泪,完全顾不得这么多大男人在场。
  霏霏策马跑下坡,又从马背跳下冲过来,惊恐地看着她崇拜的男人,像失态的疯子一样大吼大叫,嘴里喊的竟是女人的羞事。
  “属下……属下不知……”伊烈脸涨得通红,无措地去看兀离。
  兀离鼓起勇气道,“应该是漏,我记得乾德郡的大夫说过,是下漏之症,后来公主又随我们到了饶凤城。”
  奕六韩舒了一口气,“帕姨在饶凤城,帕姨怎么说?”
  “帕丽婶子说她给公主开几副药,若吃了能好,就无大碍。若吃了还不止血,就没救了。”
  “然后呢?!”奕六韩得了疟疾似的全身发抖。
  霏霏震惊地看着这个大战前那般冷静镇定、渊渟岳峙的男人。
  “服药的当晚,公主如厕时晕倒了,然后就再没醒来,我们出发时,她仍昏迷,不知后来苏醒没有……”
  伊烈话未说完,眼前黑影一闪,奕六韩飞身上马猛地一拽缰绳,骏马发出龙吟般长嘶,前蹄高扬人立而起,接着就如离弦之箭般弹了出去。
  飞驰的马蹄越过旷野上满地血肉狼藉的尸体,踏碎冻僵的尸骨带起一路瘆人的咔嚓声,溅起千万点融着血污残雪的烂泥,瞬间转弯消失在东南方向的山口边。
  “少将军,你不整军了吗!”
  “少将军,干粮从马你都没带!”
  伊烈、兀离随之上马,两百个最贴身的亲兵从各处汇聚过来,如黑色的溪水从四面八方聚拢,汇成一条长河跟在后面滚滚而去,马蹄踏起搅着血肉残雪的紫黑色泥浆,漫天飞扬,仿佛下了一阵紫黑血泥雨。
  “哎,等等我!”霏霏也跃上马背追上去,却被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阻碍了速度,拽着马缰绳团团转,以她的骑术根本就不敢跳过去,马蹄踢碎了一截冻硬的残骸,咔嚓嚓的声音让菲菲毛骨悚然,也不敢低头去看。
  只能失落地望着叶三郎和他的亲兵们消失在远处的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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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雄的大军刚驰过结冰的鹿浑湖,斥候来报,“叶三郎只带了两百多人,从那提山东口出来,直奔乌干道而去。大部队仍留在大小栎谷。”
  柯雄将马鞭在手中绕了几圈,深深地蹙起了浓眉,“难道收到了什么紧急军令?你们看清了,确实是叶三郎本人?”
  “看清了,我们就在那提山东坡的林子里,绝对没错。”
  “再紧急的军令,也要整军之后才出发,哪有只带两百多人的?莫非是老贼叶振伦死了?汉人最讲孝道,只有死了爹才会十万火急地从战场赶回去。”
  “叶三郎不是汉人,他是野利部长大的。”身边的小帅郎莫提醒。
  柯雄点点头,“我知道,听父王说过。”
  突然,他眼中划过一道灼亮的光芒,转头问郎莫,“从这里是不是有小路可以插到乌干道?”
  郎莫道,“是有一条小路,但是太险峻,我们通常不走那里。奴葛应该知道,他曾被大王驱逐,在庆祥岭一带打猎为生,他那个汉人婆娘就是娶的当地猎户女儿。”
  “把他叫过来!”
  郎莫将奴葛叫来,奴葛禀道:确实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插乌干道中。
  柯雄被一阵狂喜席卷,咬牙切齿,振臂高呼:“太好了!我们从小路穿插过去,在叶三郎之前埋伏于乌干道。叶三郎只带了两百多人,我要把他们全歼于谷道中,为父王、母亲、弟弟,为我们白豹部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