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风刀雪剑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3267
  帕丽眼中亦绽出了骄傲,“很有可能!汗王这性格,从小到大就没变过,越是困难越是要迎难而上。”
  末了,又带一点淡淡伤感,“没想到当年从干草垛上捡到的小男婴,长成这样一个勇往无前的男子汉了。”
  “干草垛?”歌琳最爱听奕六韩小时候的故事,唇边不禁漾起一丝甜蜜的笑,“我好像听奕六韩的阿娘说,是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草丛里捡到的?”
  “不是草丛,是干草垛。”帕丽纠正道,这一点她记得可清楚了,“我和缇娜在后院井边打水,听到婴儿啼哭,顺着声音就走到了一堆干草边,上面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
  “白白胖胖?”歌琳笑出了声,心中溢满无法形容的爱与甜美,病瘦的容颜刹那间焕发美艳夺目的光彩,“他现在既不白,也不胖啊!真难想象,白白胖胖的奕六韩……”
  “我和缇娜也很费解,当时硕槐镇围城多日,城中早已断粮。这孩子居然还能养得这样白白胖胖的……”
  “缺粮的都是老百姓吧,大户人家的孩子不会断奶的,可是……”歌琳疑惑地歪着头,“奕六韩怎么会被丢在那里,他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汗王没问过他父亲,关于他母亲的事么?”在灯烛下为歌琳缝补亵衣的玛吉,抬起头问了一句。
  歌琳摇摇头,眼中的光彩熄灭了,提到叶振伦,她只觉得腹部都突然抽搐起来。
  “我……我想如厕。”歌琳掀开被子,正要下床,玛吉和帕丽一起赶上来扶住她,玛吉道,“我去要一个恭桶,公主就在屋里如厕吧。”
  “不,我自己能走。”歌琳坚持道,“哪里就如此不济了?我休息两日还要继续出发,奕六韩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这样子,不能再颠簸。”帕丽不容置疑地断然道。
  歌琳不跟她争,心想,我先证明给你们看,我身体能支撑。
  她咬牙下床,双足一着地就是一阵晕眩。她强忍住虚弱,在床边站了片刻,心里呼唤着情郎的名字,无形的力量从心底涌向四肢百骸。
  她迈开脚走了几步,甩掉玛吉扶住她的手,“我这不好好的吗?我自己去,不用你扶。”
  玛吉不敢违逆她,只得退开。
  帕丽上前几步扶住她,不容反抗地峻声道,“我陪你去。”
  帕丽毕竟是长辈,和缇娜一起养大奕六韩,奕六韩一向叫她“帕姨”。歌琳当然不好推拒,便任由帕丽扶着,玛吉从后面为她披上银貂裘。
  外面下大雪了,黑沉沉的夜色里寂寂地飘着大朵的雪花,檐下风灯的光晕把雪幕映得如梦如幻。
  耳边是细微的沙沙声,夜风卷起雪花飘到她的发际、衣襟,化作冰凉的水滴从脖颈蔓延而入。
  帕丽扶着她,一步一步穿过雪幕,慢慢地走到后院。茅厕的木门关得很紧,帕丽正要推门,忽然里面传来话语声。
  帕丽迟疑了一下,歌琳亦顿住了脚步。
  “原来今天这个才是正主啊!”一个仆妇的声音道。
  “那当然,没见今天这个是个绝世美人么?一下子就把那个叫玛吉的比下去了。”
  “那个玛吉架子可大呢,前些日主簿大人送来的美人,都被她做主退了。我还以为她才是少将军的夫人。”
  “怎么可能?你忘了那天我们洗床褥,床褥上有血迹么?搞不好那玛吉是初经人事,以前不敢,这次趁着夫人不在,才得了宠幸。”仆妇的声音里充满鄙夷和幸灾乐祸。
  帕丽赶紧咳嗽了两声,茅厕里瞬间鸦雀无声。
  许久,两个仆妇才拉开门出来,尴尬地施了一礼,扯扯衣角,互相看看,瑟瑟缩缩地踩着雪走入雪幕深处。
  帕丽扶着歌琳正要入厕,忽觉歌琳身体沉重僵硬。
  歌琳比她高,她仰头去看歌琳,沉沉夜色、纷纷雪花中,看不清歌琳的表情,然而,帕丽感到自己扶住的这具单薄的身体,正被巨大的悲愤摇撼着、碾压着、撕扯着。
  帕丽惊惧而又痛心地唤了一声,“公主。”
  帕丽一向不擅言辞,正在思索如何安慰公主,是干脆否定此事,说仆妇们乱造谣言,玛吉和汗王不会那样的;还是承认此事,劝公主看开一些,男人都那样,女主人的婢女,本来就是给男主人睡的……
  不等她想好措辞,突然歌琳的身形摇晃了两下,仰天发出一声泣血悲嚎,一口鲜血喷出,直直往后倒在雪地里,生生将积雪砸出一个坑,雪沫纷飞!
  “公主!”帕丽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尖叫着扑过去。
  无数雪花向歌琳眼中跌落,和她眼中的泪一道纷飞,她眼前一片白茫茫,无止无尽的虚无和惨白……
  “你连我的女奴都不放过?是个女人你都要睡么?”金发碧眼的绝美女子凄厉哭喊。
  “乌兰,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英俊绝伦的高大男子像犯了错的孩子,惊慌失措地搂着心爱的女人。
  “你放开我,别碰我!你脏死了!滚!滚!你给我滚!”乌兰珠如发狂的母兽挣扎嘶吼,满头金色卷发似飞云乱絮般披散。
  穆图拼命制住乌兰珠,将她死死摁在床榻上,却被乌兰珠一脚踢中下身,痛得滚落下来,一时间也怒了,霍地转身摔帘而去。
  乌兰珠双手捂脸,躺在榻上嚎啕大哭。
  “阿娘……”八岁的她,无措地挨过来,跪在床榻边,伸手去拉开母亲捂面的手,替母亲拭去满面泪水,“阿娘,别哭了。”
  “小歌……”乌兰珠将女儿搂进怀里,“为什么,为什么男人会这样?我爱你父汗,就不会再让第二个男人碰我一下。可你父汗……王庭已经有那么多侍妾,为什么他还是睡不够,连我的女奴都不放过……”
  突然,乌兰珠一坐而起,抹掉满脸泪水,“我要离开这个男人!没有男人,难道我就活不下去?!”
  她转过头,碧莹莹的眼睛盯紧女儿,“小歌,你跟不跟阿娘走?”
  歌琳用力点头,“我跟阿娘走,阿娘去哪里,小歌就去哪里。”
  “你舍得父汗?”
  歌琳想了想说,“父汗不止我一个孩子,阿娘只有我。”
  “乖女儿!”乌兰珠一把搂住小歌琳,泣不成声。
  母女俩很快收拾了行囊,乌兰珠将女儿抱上坐骑,扬鞭策马如风般奔出了王庭,奔出了野利部的这片草场,驰过一望无际的荒漠,朝着西边血红的夕阳尽头飞驰。
  那里,有乌兰珠的故国,被掩埋在沙漠深处的鄯善国。
  ……
  斜阳向晚,血红的夕照铺满沙原。奔驰的骏马扬起阵阵黄沙,沙尘中,乌兰珠白金色的长发飞扬着,那一缕缕金色的卷发几乎长至马背,在斜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站在查卡山上的少年,被天地间这一幕震撼,以为看见了遥远天边飞来的神女。
  那马匹近了,少年发现,金发女子身前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等她们下了马,在山下歇息,少年倒吸一口凉气——那年轻女子好美!金发碧眼,雪肤高鼻,容光照人,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小女孩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皮肤也是那样白,白得像冰雪,眼睛也是那样绿,绿得像翡翠。
  母女俩站在夕阳下,像是天地间最耀眼的两颗明珠。
  这幅画面永远定格在少年的记忆里……
  ……
  “小歌,吾爱,你还好吗?于阗他们接到你了吗?”
  迎面吹来的寒风如大刀,前后都是白雪皑皑的高山,无数的峰峦像白色的缎带绵延不绝。
  太阳只是天空里惨白模糊的一个虚点。
  四野茫茫,千军万马走在冰天雪地里就像一条蜿蜒的黑色长龙。
  一阵狂风吹过,卷起地上积雪,形成一条腾空而起的雪箭,扑了奕六韩等人一脸一身。
  白茫茫的天地间行军,很多士卒都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奕六韩头戴貂皮帽、穿着边缘缀獭子皮的铠甲,策马走到队伍边上,望着自己的队伍行进,又仰头望着四周环境,问身边的一位当地向导,“咱们现在到哪里了?”
  “咱们应该正行走在洓水下游的河道上。”向导将马缰绳绑在手上,然后把手缩进皮袄的袖子里,冷得直打哆嗦,“积雪太厚,雪地下面很可能就是结冰的洓水。”
  奕六韩点点头,“这么说,离庆祥岭应该不远了。”
  “是的,行台大人。”向导是仓城郡府的一个小吏,属于雍州治下,而奕六韩此次出征,被朝廷任命为雍州行台。
  雍州属于边疆荒蛮之地,这小吏并不使用北梁内地的习惯叫法“叶少将军”。
  雍州再往西就是庆州,虽然北梁官方把庆州也当成自己的领土,但实际上庆州是诸羌所居,属于化外之地。
  庆州有著名的庆祥岭,横亘千里,隔绝东西,峰谷险峻,岩壑盘纡。庆祥岭有几条越岭通道,是羌人入境的重要通道,往常这里都有关隘把守。
  赵栾原来是雍州行台兼护羌都督,把守关隘的,都是他的部将。
  起兵作乱后,赵栾便将这几处关隘都打开,放羌人进来。
  数骑快马突然从队伍后方驰来,卷起一道道雪浪,当先一骑在奕六韩面前滚鞍下马,半跪禀报,“启禀少将军,斥候发现柯雄的人马已经到了石川口!”
  朱斐眉毛一耸,对奕六韩道,“石川口离党罗道最近,看来他们是急着要回大小栎谷了,柯雄可能怕父王一死,诸羌争夺权位。少将军还要继续追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