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情天恨海(1)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4242
  马蹄声轻敲暮色,晚霞倒映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河面,仿佛一面淡金色的镜子,北风从冰面上吹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扑在脸上。
  歌琳勒住坐骑跳下马,将幕篱揭起搭在帽檐,蹲在河边,破开冰层,掬起冰冷的河水喝了两口。空空的胃部被冷水一激,顿时抽搐般疼起来。
  她蹲了一会,胃疼似乎带动了腹部,腹部本就一直有坠痛感,这下更是如有一只手在拉扯着痛。
  慢慢地站起身,手按帷帽极目四周,越靠近西疆,景色越发苍莽荒凉。古木连空,乱山无数,天上时有兀鹫大雕盘旋。
  从马鞍边取了水囊,在河边灌满,刚系好水囊,翻上马背,
  坐骑突然暴躁不安地刨蹄,发出警告的喷鼻声。
  这时,歌琳的眼角瞥见,一旁树林间几道黑影闪过,夹着刀剑的寒光,飞快地掠来。
  跟踪了她一路的人,终于现身了。
  他们没有骑马,却能赶上她的脚程,应该是从山那边抄近道过来的——对路径如此熟悉,肯定是本地人,可她从未来过这里,怎么会得罪本地人?
  来不及思索更多,已有两柄长剑从半空中刺了过来。
  歌琳用力一蹬,从马背上如鹞子般掠起,凌空甩开刀鞘,寒月刀铮然如裂冰扬雪般出鞘,挑开一支长剑的同时,飞腿踢中另一个持剑的人。
  那人被踢飞出去,手中长剑“铛”地落地。然而另一柄长剑,犹如纠缠不放的毒蛇,再次攻上来。
  歌琳双手持刀,侧身避过这一剑,反手一削,将执剑人半边手臂砍了下来,喷溅的鲜血从断臂处飙射而出。
  半坡的林子里不断涌出数人,脸上都现出了骇然之色,显然没想到歌琳有这样的武功——歌琳虽然自幼弓马娴熟,但真正习武却是部落灭绝后才开始的,师从奕六韩,习的是奕六韩师父传下的那套刀法。
  “快上!抓住她!”一个像是头领的人大喊。
  有人扑上去一刀刺进她的坐骑,另几个人扑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歌琳手中刀光连闪,接连有人倒在血泊里。然而她的手臂也被剑锋划过,血流如注,虚弱的身体逐渐支撑不住,眼前剑光缭绕,越来越模糊,天地仿佛在旋转。
  “杀了她!杀了她!她是叶三郎的女人!”耳畔有人疯狂地叫嚣。
  身上的衣服有越来越多的地方被划破,露出雪白的肌肤,渗出殷红的鲜血,手中的寒月刀越来越沉重,歌琳眼中涌满绝望的泪水:难道要死在这里?不,我要见到奕六韩!我只能死在他的怀里!
  一支长剑挑断她的束发带,满头卷发如海浪般滚滚披落,她如失去幼子的母狼发出一声凄厉悲嚎,长刀扬起,挑飞了刺来的长剑,一刀砍在那人脖颈,一股腥热的血溅到歌琳脸上,那人紧挨着她身侧倒下。
  迎面又是一把大刀劈下,歌琳就地一滚,刀锋擦着她的腰际掠过,她飞起一脚踢中这人腿部,趁他趔趄后退站立不稳,一刀斜斩将那人从肩到胸劈成两半。
  然后一阵晕眩袭来,泼洒的鲜血在眼前化作红瀑,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踉跄两步,以刀拄地,跪倒在河滩边,大口地喘息。
  “快上!她不行了!”那人的喊声中带着得意。
  歌琳拼命甩头,想让自己清醒,整个身心、整个灵魂,只有一个念头在狂涌: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里!奕六韩,吾爱,你能听到我在呼唤你吗?
  眼前模糊的视野突然亮了,天旋地转的嗡嗡声里,仿佛有马蹄声如骤雨起落。
  接着惨叫声四起,周围的人一个个飞出去,密集的刀剑寒光猛地破开一条明亮的通途,一骑如飞驰至,熟悉的孔武面孔,熟悉的野利语,“公主,我们来了!”
  “留活口!”
  “别让那人跑了!”
  更多熟悉的声音响起,说着她本民族的语言。
  ——是奕六韩最心腹的亲兵队!
  见亲兵如见他本人。一瞬间,歌琳只觉所有的悲苦、所有的血泪,顷刻都化作乌有,唯有无边无际的亲切、温暖、情意,将她淹没。
  “公主,属下来迟,你受委屈了!”于阗以手按胸,屈膝半跪。
  歌琳摇摇头,虚弱地笑着,吃力地抬起手,拍在于阗肩上,“你们辛苦了!”
  于阗脱下身上大氅,裹在歌琳身上,歌琳一手拄刀,一手扶着于阗肩膀,慢慢地站起来,“汗王追到柯英了么?”
  “公主已经听说了?”于阗微微一惊。
  歌琳点点头,昏暗的暮色里,她的碧眸闪耀绚丽光彩,“我听说了,你们汗王打了一个大胜仗!十万羌兵丢盔卸甲,跪地投降!羌王柯英身受重伤,狼狈逃窜!”
  于阗亦是无比自豪,“我们过来的一路上也听说了,只是后来的情况,还没传到河东这边。”
  “是汗王派你们来接我的吗?玛吉到了?”歌琳望着身后亲兵们一刀一个,结果了地上一息尚存的人,几名亲兵将为首那人,押了过来。
  “是,汗王听玛吉禀报了公主的情况。”
  “玛吉都说了什么?”歌琳望着夜色下泛着惨淡光华的河冰,垂落在鬓边的卷发,带着血痕在寒风里飘荡。
  “说……苏夫……苏贱人害死了公主的孩子,凌迟了我们的兄弟!”于阗恨恨道,括廓尔残部有几个兄弟和他关系不错。
  歌琳惨淡一笑,“这么说,玛吉还不知道后面的事……”
  “嗯?”于阗没听清楚。
  歌琳没有再说,侧过头去,眼里有泪水渐涌。月光洒落在透明的河冰上,白雾袅袅,冰寒如梦,衬得四周黑黝黝的山影与树影仿佛幻觉般影影憧憧。
  ……
  “父亲……”她用极其悲哀温柔的声音唤他,嘴角一缕血痕蜿蜒流下,和着长滑而下的泪水,“我肚子里,也有过,你的孙子……”
  然而,回答她这句悲哀诉求的,是连着刀鞘抽过来的一耳光,“贱货!你肚子里是从哪来的野种,敢冒充我叶家的孙子!”
  ……
  叶振伦这句话每次在她脑海里回响,就如一把尖刀搅动她的五脏六腑,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要不要告诉奕六韩,他父亲踢了我的肚子,用刀鞘抽打我的脸?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叶三郎杀了我父亲、杀了我伯父、杀了我哥哥!把我母亲、我姐姐没籍为奴,贬为官妓!”为首那人一边哭骂着,一边被亲兵们五花大绑押了过来,“他才不是英雄,他是恶魔,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在酒肆听说书先生赞叶三郎是英雄,当即就想暴跳起来狂吼,“他不是英雄!他和叶振伦老贼一样,是杀人狂!”
  于阗一鞭子抽过去,“你是何人,敢伤我们公主!”
  “我叫刁珦,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亲族俱亡,姊妹为妓,我活着也不如死!你们杀了我吧,我变成鬼也要找叶三郎报仇!”那人脸上被抽飞一条血肉,整张脸血肉模糊,不停地哭骂,更显狰狞扭曲。
  歌琳和于阗对视一眼,眼中俱是一凛:定昌刁氏!
  刁氏是赵氏的人。当初皇帝启用叶振伦平定苏峻之乱,赵栾便悄悄传令刁氏,让刁氏给叶振伦下绊子。
  因为刁氏治下的定昌,正好处在苏峻的进军路线。叶振伦来平叛,肯定要调用定昌兵马,刁氏就可以借机暗算叶振伦。
  可是没想到,叶振伦去了瀛关驻守,来西线平叛的是王赫。而派到定昌来的,是叶振伦的三儿子。
  当时奕六韩甚至还没见到亲生父亲,就为父亲当了替罪羊,被刁氏暗算,差点命悬一线。幸亏阮湘通风报信,奕六韩才能将计就计,反戈一击,灭掉刁氏。
  这个刁珦是刁逸仲的小儿子,被送到乾德郡治下温阳县的一位名士门下求学,刁氏灭族时,他因此逃过一劫。
  从那之后,他便一直矢志报仇,在本地结识了一帮悍匪,还混了个小头目。平时常与官家驿站勾结,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昨日他在官家驿站看见歌琳,当时就很疑惑,这人拿着公文,但举止谈吐都不像邮卒。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悄悄问了驿站长官,长官说是叶振伦派来的邮卒,往前线传递军令的。
  一听到叶振伦的名字,他的仇恨便燃了起来。
  今日跟踪歌琳到了城中酒肆,歌琳听书时很关心叶三郎,他心中更加怀疑——看来她和叶三郎关系匪浅。
  他越看她越像个女子,又跟踪她到了补牙的医馆,她揭开幕篱补牙时,他看清了——是个胡女,她肯定就是传说中叶三郎纳的那个野利妾!
  “最疼我的姐姐,被叶三郎贬为官妓!姐姐都还未出阁,就成了万人践踏的官妓!”刁珦还在哭嚎,满脸血泪交流,拼命挣扎。
  于阗拔出佩刀,用刀背抽打过去,将刁珦打得如同陀螺般旋转倒地,于阗将他一把拧起,正要再打,歌琳的手搭上了于阗的肩,淡然道,“一刀把他割喉完事,别虐打他了。”
  当时的事她还记得,刁氏在定昌当地欺男霸女,民愤极深。
  奕六韩灭刁氏之后,提拔了大批寒门,甚至乡勇。他本来是把刁氏的女眷,赐给灭刁氏有功的将士,但当中有几个跟刁氏有血海深仇,把这些女眷玩过之后,就送进妓坊,以此泄恨。
  奕六韩忙着去驰援黎阳、平定苏峻之乱,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就算能管,他也不会为几个刁家女眷,就跟刚提拔起来的新贵闹僵。
  淫人妻女者,妻女为人所淫,刁家兄弟子侄在当地不知蹂躏过多少良家妇女。
  歌琳无声地叹口气,拢了拢大氅走开。
  凄厉惨烈的叫骂声在她身后,戛然而止。
  于阗擦了擦刀上的血,收回鞘中,从后面赶上,牵过一匹马给歌琳。
  夜风如刀,一望无际的河冰散发着惨淡的微光,风吹枯枝的声音如鬼哭狼嚎。
  歌琳翻身上马,忽然,身子摇晃了两下,栽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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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细碎碎的野韭花沿着起伏的地表,一直开到天边。长风掠过,翻起一波波的花潮,漫天都是紫色花瓣飞舞,映着金色夕阳,绚烂夺目,流光溢彩。
  这时,她看见他走过。该死的,他总是这样走路,甩着发辫,晃着肩膀,豪放不羁。而她的心,就这样随着他放荡不羁的背影,一跳一跳地跃动。
  “喂,小子!”她故意粗着嗓子叫他。
  他宽宽的肩膀一震,猛地回过头来,夕阳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勾勒了一层金边。
  他抚胸躬身对她行礼:“公主。”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扭头,下颌微扬。
  他被她气哼哼的样子逗笑了,慢慢走上草坡,将胸脯拍得嘭嘭响,大声吼道,“谁惹公主不快了,让我去教训他!他娘的谁吃了豹子胆,竟敢招惹我们的草原明珠赫兰歌琳公主!”
  他仰起的脸朝着她,甩动着满头发辫,嬉皮笑脸的表情,被夕阳照得无比俊美耀眼。
  她心如潮动,一阵恼怒席卷而来:她爱上了他,这个死不正经、没心没肺的男人!昨晚,他竟让她嫁给别人,他趁她酒醉偷偷吻了她,事后却要她嫁给别人!
  她一跃而起,一鞭接一鞭地抽过去,而他一边在重重鞭影中身如灵猿、左躲右闪,一边嬉笑怒骂、野腔无调。
  “我武功不赖吧。你这个动不动拿鞭子抽人的小泼妇,嫁到哪里不得带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你惹祸,我善后,你不带我带谁啊?”
  又要让她嫁给别人!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是一马鞭挥过去,怒骂:“混账东西,谁要带你!带你,我……我会背叛夫君和你通jian的!”
  啊,她说出来了。终究……还是她先表白了。
  这是不是预示着,终究还是,她爱得更深?
  ……无边无际的野韭花徐徐飘散,一切如水中倒影,消失在梦境深处……
  迷迷糊糊中,耳边有个陌生的斯文声音,慢吞吞说着汉语,“这位夫人小产未尽,下血淋漓,已成崩漏之症,又为七情所伤,加之一路颠簸,未得静养,身体亏损已深,血气严重不足,伤及脏腑。必须服药加上静躺,否则……”
  “不!”
  她凄厉喊道,一下子从床榻坐了起来,满脸泪水——她不要静躺,她要继续赶路,去见奕六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