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解围之战(3)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3870
  更让柯英崩溃的是,他先前布置战略时,曾说叶三郎若攻中军,那么左翼后退作为预备队。等到中军和右翼对沙列鲁所部形成包抄时,左翼正好可以从另一侧包抄过来,给沙列鲁所部来一个包饺子。
  然而,柯英没想到,沙列鲁出城时,队伍后面跟着一部分步兵,正是奕六韩用来对付左翼的。
  这部分步兵是奕六韩专门训练的重甲陌刀兵,专门克制骑兵,个个身手敏捷,近身搏击功夫高强,手持长刀专砍马腿。柯英的左翼本就依山列阵,地势逼窄,施展不开骑兵的优势。
  再加上中军往右翼移动后,左翼和大队伍脱离,变成了一截断肢,很快被如墙推进的陌刀阵围堵在山下,犹如一茬一茬被切割的麦秆般一排排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有些骑兵试图往山上跑,打滑的马蹄蹬掉一块块碎石,跌倒的马匹撞倒更多的马匹,从半山腰滚落下来,长刀手们从后背取下弓箭,一阵阵箭雨仿佛黑云,啸叫着掠过雪幕攒射而去,山坡上顿时是一连串跌落和惨叫。
  左翼的主力是北羌红雕部,他们的酋长赭勒早有异心,眼见自己的部落兵遭此重创,再一想赵氏大势已去,叶氏权重兵强,赵栾独木难支,迟早被叶氏剿灭,不如归顺叶氏,将来说不定叶氏扶立自己为诸羌之王——就如当初赵漳扶立柯英。
  这样一想,赭勒用生疏的汉语大喊着:“我等愿归降叶少将军!”
  于是左翼羌兵纷纷扔掉武器,一排排地抱头跪在大雪纷飞、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这一幕发生在饶凤城北门稍稍偏西处的向落山下。
  奕六韩所部从西阳门出城后,形成一个长菱形的冲锋阵型。他本人一马当先,披风飞扬,正处在菱形最前面的尖头,手中刀光暴涨,四下猛砍,只一会儿浑身就溅满鲜血,在他的身后,一连滚落了数十个羌兵的头颅和断肢。
  长菱形最顶上的菱角一接触敌军,两侧的菱角立刻伸展变成雁形阵,雁翅不断展开拉长,将柯英的中军和右翼包围起来剿杀。
  以侧背对敌的羌兵根本来不及转向,就像秋天的落叶般,被一阵狂风卷起,而后人仰马翻、漫天飞舞。
  柯英举刀连连劈死数个梁兵,声嘶力竭地喊着,“集结!集结!重整队形!重整队形!”
  ——就在这时,第三支队伍,从饶凤城西北的广平门出城了。
  这支骑兵是由葛冲和孙孝友率领的,也是最后一支出城的队伍,他们出城的方向在正西门偏北,一冲出来,直接就冲散了试图包抄、正好跑到广平门附近的羌兵右翼。
  一旦阵型被彻底瓦解,几十万大军都有可能顷刻间崩溃,溃散的大军是很难再集结的。
  何况诸羌联军来自各个不同部落,团结性本就差,不可能像当初白沙峪的高奇那样,即使在三军分别中伏的惨状下,依然能有序地结阵撤退。
  溃退一旦发生,就如决堤的洪水不可阻挡,并迅速蔓延到整个横亘数里的广阔战场。
  大雪纷飞中,战场仿佛高速旋转的陀螺,惨叫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惊天动地,地上的积雪被来来回回的铁骑踏得稀烂,融着鲜血和泥浆,如沼泽地般雪泥飞溅。
  不少的羌兵下马投降,双手抱头跪在鲜血横流的战场,大雪很快落了他们满身,像是一尊尊雕塑,在混乱的战场上,格外的有一种奇异的壮观。
  柯英见大势已去,令身边传令兵吹响了撤退的号角,带着本部落的兵马,长刀横扫,如席卷的飓风,往梁军比较稀疏的西南方向杀出去了。
  正在另一个战团的奕六韩,杀得血红的双眼,紧紧盯着那面金色豹头旗,见柯英的大纛向西南方向移动,暴喝一声,“羌贼哪里跑?”
  他派于阗去接小歌时,有过承诺:“告诉我父亲,儿子愿为他战死疆场,若不能为他带回柯英首级,儿子自刎谢罪!只求他放我心爱的女人离开,让她到我身边来!”
  这句承诺在耳边轰响,他双眼锁定柯英的大纛,奋力一夹马腹,座下神驹一声长嘶,在茫茫大雪中如天马腾空,越过数名羌兵头顶,直朝柯英冲去,“羌贼哪里跑?你有种烧杀抢掠,没种跟我一战?你到底是飞豹,还是飞狗,只会逃命的飞狗?!”
  柯英能听懂汉话,登时大怒,调转马头,亲兵们齐齐大吼,将柯英团团护卫在中心,柯英大吼一声,“都让开!叶老贼的龟儿子,我老羌还惧他不成!”
  一提马缰,坐下骏马四蹄腾空,一跃数丈,向奕六韩扑去。
  雪大如席,漫天纷纷扬扬,八只马蹄凌空飞踏,两柄弯刀撞击在一起,爆出震天巨响和四溅火花,雪花被强大的气劲激得四散飞扬。
  从刀柄上传来的力道,震得双方都是手臂酸麻,奕六韩手腕一翻,缠着柯英的刀锋削下,柯英撤刀一挡,又是“咔”的一声爆响,之后接连的“铛铛铛”声不绝,两人在马上一连过了数招,然后两马交错而过,濛濛飞雪变成了缤纷的落红——
  柯英低头看见自己肩头的鳞甲汩汩涌出鲜血,寒冷的空气里,殷红的血很快变成紫黑色。再看手里的弯刀,已经卷刃。
  柯英将卷刃的刀甩出去,奕六韩提骑闪开,发辫飞扬,顺势拨转马头发起第二轮冲锋。
  两人的亲兵们也在捉对厮杀,奕六韩的一名亲兵躲闪不及,被柯英甩出的刀劈中脖颈,惨叫一声摔下马去。
  柯英从马鞍边提起一柄通体墨黑的蒜头铁骨朵,一提马缰,高举铁骨朵,挟着呼啸的风声,带着雷霆万钧的劲力,凌空向奕六韩砸来。
  奕六韩如轻舟划水,侧身挂在马腹一侧,躲过了这势如风雷的一砸,然后突然直起身,借两马交错之际,一刀狠狠砍在柯英胸口,迸溅的血箭将飞雪染成红英。
  柯英俯身趴在马背,紧紧抱着马脖子,鲜血顺着马背流下。坐下的神骏知道主人受伤了,一声怒嘶,伏低猛蹿,驮着柯英蹿出好几丈。
  奕六韩正要追上去,一名柯英的亲兵从侧面杀到,奕六韩一把抓住他的矛杆,将他掀落马背,反手一转,将长矛顺势捅进后侧扑上来的一骑,左手刀锋横档,格住了又一骑凌空砸来的铁锤,身子一低策马自呼啸的锤风底下而过,抡起龙鳞刀抽向那人后背,血雨飞溅,眼前的雪花刹那间变成落红阵阵。
  等他杀散这一群群涌上来的羌兵,柯英已经被亲卫们抢回本阵,团团护卫着向西南方向奔逃。
  “跟我追!得柯英首级者封万户侯!”奕六韩一边大喊着一边挥舞着龙鳞刀,如砍瓜切菜般砍翻一骑又一骑,带起一道道飞扬的鲜血,在落梅般乱舞的红色雪花中,风驰电掣般紧紧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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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三郎追上柯英了么?”
  说书先生又在最精彩的地方停下,正听得津津有味、屏息凝气的众人,都急得跺脚顿足,拍案高呼,“快讲啊!快讲啊!五两黄金哎,秦先生,你讲一百场也挣不了的啊!”
  秦先生一笑,惊堂木一敲,“饶凤城西南有濛渠,渠上已经结冰,但冰层并不厚。
  柯英的队伍旋即一分为二,一部分兵马从渠水的冰上驰过,引得叶三郎的一部分追兵也跑上了冰层。
  只听咔咔咔的冰裂声,惊心动魄地响起,叶三郎的追兵纷纷落水。
  其实柯英并未走冰层,而是在另一队亲兵护卫下,绕到了渠水的引水口,那里泥沙淤积,可以驰马涉渡……”
  “什么?柯英逃掉了?”
  “他中了叶三郎一刀,回去死了也说不定。”
  “叶三郎呢?他没有掉进……冰湖里吧?”
  这最后一句声音清脆,带着异域口音,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如笙簧箫琶般悠扬动听,以致于满堂的人,包括说书先生,都将目光投了过去。
  大堂一隅的饭桌边,坐着一个头戴幕篱的公服男子,长长的黑纱幕篱遮住了面貌,然而从“他”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风姿,可以想见其人的姿色必也不凡。
  人们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的身姿,已是满目惊艳之色,互相看看,似乎在用目光询问,有没有人认识他。
  秦先生见“他”风姿绝尘,不由心折,遥遥对“他”一揖,“叶三郎亦是聪明人,在柯英分成两队时,他将队伍分成了三队,一队追着柯英走冰上,一队追着柯英走渠口,另一队绕着渠堰,准备到对岸去截击。
  不过,叶三郎还是太冒险了,毕竟,他从未来过这一带,而柯英到处扫荡,早已熟悉地形。
  柯英本人从渠口涉过之后,直接绕了一个圈,向西边的乌鞘山深林逃去,叶三郎也跟着追了进去。”
  说书先生又停下了,霎时间满堂鼎沸,“后来呢?后来呢?”
  说书先生摇摇头,“后来就不知道了,小子(说书先生自称)得到的最后消息是,叶三郎追进了深山老林,当晚没回到饶凤城,不知后来回来没有……”
  满堂都是唏嘘声,许久,人们纷纷议论:
  “叶三郎打了这么个大胜仗,是西疆百姓的大英雄!但愿他能平安回来!”
  “是啊,祈望他能安然无恙!咱们大梁国需要这样的英雄保家卫国!”
  又有人说:
  “都说穷寇勿追。那羌王柯英受了重伤,又折了这么多兵马,想必迟早会退兵,叶三郎何必孤注一掷去追?若在山林里中了什么埋伏,那就太可惜了!”
  “叶三郎智勇双全,不会有事的!秦先生,拜托你快去郡府打听打听!”
  又有好多人纷纷追问:
  “秦先生,今晚你在哪家酒肆说书啊?”
  这时,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幕篱男子,身形摇晃了几下,用力扶住桌角才稳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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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完牙,歌琳放下黑纱幕篱遮住面庞,站在医馆门口,往后面看了一眼。
  来来往往的人群缝隙里,街角一家烧饼摊后面,几个人影闪了一下。
  有人在跟踪她。
  她手里有公文,倒是可以去郡府里躲着,然而,她的公文是偷来的。官道驿路上的驿站,倒可以轻易骗过,但是去了正规府衙,恐怕不容易脱身。
  她听奕六韩说过,北梁郡县官府都和当地豪强蛇鼠一窝。
  这些跟踪她的人,从穿着看,不像是底层百姓。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城,往最近的驿站去。每个驿站都有数十个武卒,邮卒本就属于驿站体系,向他们寻求保护,可能比我现在跑去郡府求助,更妥当些。
  这样寻思着,她牵了马匹,将背在背上的长条形包袱放在马背,翻身上马。上马的一刻,脑中袭来一阵强烈的晕眩。
  她一直在流血,身体已经虚弱不堪。然而,一定要见到他、死在他怀里的强烈渴望,给予了她无穷的力量和强大的意志。
  她骑在马背,紧紧抓着缰绳,等待这阵晕眩过去,脑中回忆着地图的指示。
  出城后,往西南方向走十余里,就会看见一条大河,沿河岸再往西北走二十里,上了官道,不久就会遇到驿站。
  她深深吸一口气,挥鞭击下,策马出了乾德郡城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