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长逝入君怀(3)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2957
  “害死我孩子的贱货,她肚子里的孽种,不是我的孩子!”
  ……
  半夜梦回,书盈突然听到嘤嘤的哭声,压抑的、悲怆的、颤抖的,像冰凉的手指在深夜的风中拨动一根琴弦。
  她摸索着在床畔找到了火折,端着烛台,轻轻走到虚掩的暖阁门口。
  哭声更加明显,带着一声声凄苦至极的抽噎。
  书盈试探着唤了一声,“少夫人?”然后推开门,跳跃不定的烛光微微照见床帐内隐约的身影。
  本就瘦小的身子,抱着自己缩成一团,抖个不停,仿佛被狂风吹着的一片树叶。
  “少夫人,你怎么了?”书盈将烛台放在床边,撩起床帐,在苏葭湄身边坐下,伸手刚搭上她的肩头,苏葭湄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紧紧抱着她,哭声更悲,整个身子都在颤栗。
  “没事了,没事了,少夫人是做噩梦了么?”书盈轻抚苏葭湄的脊背,清瘦的背能摸到椎骨,一节节像是秀竹秋筠,“少夫人,可别动了胎气,好不容易养了这一阵。”
  在她温柔如潺潺流水的声音安抚下,苏葭湄慢慢平静下来,伏在书盈怀里,只剩下低低的抽泣。
  “少夫人做了什么梦?说给书盈听听,书盈为你解梦。”书盈仍抱着她轻抚。
  苏葭湄摇摇头,从书盈怀里退出来,拥被而坐,烛光映着她的侧影,低垂的长睫闪烁着湿淋淋的幽光。
  许久,她声音微哑地道,“书盈,你知道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是什么滋味么?”
  书盈愣住了。
  她无法体会这种滋味,她只知道和相爱的人,不能朝夕厮守的滋味。
  虽然不能朝夕厮守,但知道对方是爱着自己的,这比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朝夕厮守,要幸福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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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葭湄从噩梦中哭醒的时候,叶府西角门外的巷口,黎明前最深浓的夜色里,歌琳替修鱼裹紧了紫貂裘,顺势用力地抱了她,“谢谢你,四妹妹,我走了!你再替我遮挡(遮掩)几日,别让人发现我不在了。”
  “好的,小、歌、姐、姐……”修鱼冷得牙齿直打颤,不住地跺脚取暖,歌琳忙推开她,“你快回去吧,别冻坏了。”
  “我知道,知道!我要看你上马!”修鱼缩着脖子,袖着手,整个人都缩进貂裘大氅里。
  “好吧。”歌琳翻身上了修鱼专门为她在叶府马厩挑选的宝马,又扯过另一匹从马的缰绳,“我走了,你保重,四妹妹……啊,不,三嫂!”
  清脆的马蹄声在黎明前的寒雾里远去,惨淡的月光下,那一人二马的身影有一种奇异的飞升感。
  修鱼怔怔地站在那里,疑惑地想:小歌姐姐为何叫我三嫂?应该是我叫她三嫂吧。虽然她不是三哥的正妻——按照梁国世家大族的规矩,只能把兄长的正妻叫做“嫂”——但三哥心里的妻,是小歌姐姐,我是可以叫她“三嫂”的。
  可为何她叫我“三嫂”?
  她汉语不好,大概是搞错了吧。
  修鱼搓着手独自一人往回走,寂寥的巷道中,枯叶纷飞,冬夜的寒雾被风吹得在四周飘散,席卷着冷冷月华,仿佛无数道丧幔从半空垂落下来。
  修鱼心头有莫名的悲哀,如湿重的棉花堵着,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走到叶府西角门的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碧绿瓷瓶,倒出一粒宁心丸,仰头扔进嘴里。
  然后闭上眼睛,双手紧拢大氅,靠在墙上喘息,心里默默祝祷:小歌姐姐,愿你平安见到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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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西明门外东阳桥头小树林时,歌琳折进去找了一圈。她当初交待玛吉只等她一天一夜,如今已是几日过去,玛吉肯定不在了。
  但她还是在林中走了一遍,在林间空地坐下歇口气,冬日的树林,树叶都落光了,地上腐烂的枯叶层叠如毯,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腐叶与泥土混合的气味。
  她将两匹马栓好,在膝盖上摊开地图仔细研究了一番。
  抬起头四顾,突然想起两个月前,奕六韩带她去温泉山军营,曾经过这片树林,当时她逼奕六韩在这里换上胡服、编上辫子,以野利女人的礼节朝他跪拜。
  “可贺敦请起!”奕六韩道,“昨晚可贺敦送进本汗大帐的四个女奴,本汗十分满意……”
  “死人!你就会气我!”她一跃而起,像一头母豹般飞身扑上去,在他身上又抓又踢又咬,两人像搏斗般厮缠成一团,疯狂而野蛮地互相亲吻着,厮打着,爱抚着。
  回忆起那一幕幕亲怜密爱,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对他的思念与渴望,猛然间如洪水爆发般冲涌而来。
  她卷起地图,飞身跃上马背,鞭策着两匹骏马,继续前行。
  修鱼从叶振伦书房偷偷为她弄了一张盖着官印的文书,给她弄来了几套公服,让她冒充传递军令的邮卒,一路上可以住进官家驿站,还可以在官家驿站更换马匹,得到补给。
  她受伤的那几日,吃喝拉撒都在房里,足不出西厢。只要修鱼替她遮掩,即使她走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叶振伦忙于朝政和军务,极少在府里,更不会过问歌琳的事。
  于是歌琳绑紧裹胸布,易钗为弁,穿着公服,一路过去,走的是官道,住的是官家驿站。
  官家驿站的人,每每看见她的相貌,都有点疑惑。但都不愿多问,军情紧急,驿站长官只认公文官印,一名邮卒相貌怪异,有啥可大惊小怪的。
  这样一路还算顺利,终于进入岐州地界。
  这天,歌琳来到岐州治下比较大的郡城——乾德。
  进城后,先在一家客栈用饭食,然后打听到了可以补牙的医馆。
  坐在客栈大堂的饭桌边,从包袱里拿出铜镜,脸上的青肿已经消得差不多,然而脸色惨白得吓人。
  她一路都流着血。也想去医馆看看,或者去药铺买药,但她害怕再遇到周太医那样毫无医德的大夫。
  她毕竟是个胡人,虽然穿上了公服,万一哪个大夫有亲人曾战死北疆、对胡人有刻骨仇恨,给她的药里下毒,她就见不到奕六韩了。
  像她这样的出血量,挺到前线不成问题。
  她宁可流尽最后一滴血见到他,也不要在路上出任何岔子,导致再也见不到他。
  突然一阵醒木惊敲,大堂北面临时搭的台子上,走出一个纶巾长衫的说书先生,他把醒木一敲,满堂轰然叫好。
  歌琳好奇地左右看看,只见每一张饭桌都停了用餐,人人脸泛红光,目耀华彩,狂热地鼓掌,口里欢呼不停。
  歌琳不知道这是要作甚,忽听台上说书先生声情并茂道,“且说那征虏将军叶三郎……”
  歌琳浑身一震,随即有难以言喻的甜蜜和心动袭来。
  ——从别人嘴里,听到心上人的名号,那种甜蜜,只有沉浸爱河的人才能懂得啊!
  她不由将一双碧莹莹的眼睛,紧紧盯着台上的说书人,说书人娓娓开合的嘴里,每次吐出他的名字,歌琳就是一阵无可抑制的心醉。
  “且说那征虏将军叶三郎,奉命西征,王师鹰扬,手持朝廷调兵令,却被阻于泷河,进退失据,咱们岐州父母官,以各种理由,拒绝发兵……”
  下面马上有人嚷嚷起来:
  “今年州府多征了两匹户绢,说什么岐州西扼羌戎,北通大漠,需以重赋养强兵!如今国难当头,他薛世荣不肯发兵,是不是该把咱们交的赋税退回来!”
  “什么以重赋养强兵?!养的是薛世荣的二十房小妾吧?”
  “说得好!他们薛氏吞了赋税、贪了兵饷,他怕征虏将军接管兵马后,肃清他军中腐败,让他薛氏再无利可贪!”
  “嘘嘘,别说了,到处都是薛家耳目,你想找死啊?”
  但见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州兵不发,国难当头,军情火急,羌戎已攻到泷河边,兵围穆阳县,陈师饶凤城,眼见百姓受难,国土沦丧,叶三郎会不会坐视不管?”
  “当然不会!”台下有人大喊。
  “听说那叶三郎平定苏峻之乱时,曾以五百轻骑驰援黎阳城,在雷雨之夜,大破苏峻五万叛军!”又有人喊道。
  说书先生又是一拍,昂首慨然道,“说得好!叶三郎一向不畏艰险,勇于赴难!当下决定以声东击西之计,明修浮桥,暗寻渡口!”
  堂中顿时响起大片击掌叫好声:
  “好哎!”
  “后来呢?叶三郎找到渡口了么?!”
  “你不知道么,叶三郎大军渡河奇袭,大破敌军!”
  “嘘嘘,快听秦先生说叶三郎抢占滩头的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