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吉讲到铜盂里那个指甲盖大小的绒毛，他只觉一股剧痛从骨髓深处迸发，痛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痉挛的手用力抓着缰绳，才没有从马背上摔倒下去。
  豹跃营和中军营的两万将士已排列整齐准备渡河，却三军静默，无人敢出声，在月光下默默看着他们的主帅，被巨大的悲恸折磨得脸颊抽搐，目眦尽裂。
  初冬的河风带着阴冷的雾气，像无数鬼魂从河面上升起，夜风掠过丛丛灌木发出低沉的呼啸，冷冷月色如凄惨的眼泪漫天流淌。
  他和最爱的女人的孩子，就这样被几个阴毒妇人害死了！
  他的孩子……
  他竟不能够救……
  “公主一定要我先走……我……”玛吉泣不成声，不停地抽抽噎噎，“我是从后苑离开的，我走的时候，整个迎晖院都沸腾了……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公主命我，无论何事，不得回顾……”
  “小歌只是打了她一耳光？”他缓过一口气，声音嘶哑地问，发红的眼眶似要滴血。
  “只是一耳光，当时我就在门口，汗王放心，你的孩子没事！公主不会害你的孩子！”玛吉连忙解释，满脸泪光在月色里闪烁。
  奕六韩摇头，突然疯了一样咬牙切齿质问，“我的孩子没事？”
  他抓紧缰绳，残酷而绝望地嘶吼道，“我的孩子死了！你还说没事？！”
  玛吉呆呆看着他。
  只见他佝偻地弯下腰去，泼墨般的长发夹着几条发辫，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侧脸和肩膀，只能看见他的身子在痉挛，被巨大的悲痛碾得剧烈颤抖。
  亲兵队长于阗对沙列鲁做了个恳求的眼神，沙列鲁策马上前，“汗王，我军渡河偷袭，利在速战。请你节哀，以军国大事为重！”
  奕六韩慢慢抬起头来，茫然地游目四顾，望着在夜色里奔腾不息的河水、河岸边整装待发的三军将士。
  他深深地呼吸，让冰凉腥湿的江风灌进肺腑。如火焰般灼烧的悲恸，慢慢地冷却，冻结成肺腑深处的冷戾。
  他望着玛吉，血红的眼里透出令人惊悸的痛恨，“我不是担心那个女人的孩子，我是担心，那个女人的孩子没了，父亲会责打小歌。害死我孩子的贱货，她肚子里的孽种，不是我的孩子！”
  眼泪顺着玛吉的脸庞流下，她双目泪光闪闪，泪水底下是骄傲与欣慰——汗王的表现，没有令她失望！她原以为汗王会对那个毒妇有残存的情意。
  “公主让我等她一天一夜，可我在东阳桥边的小树林等了两天两夜，都不见公主来，我……我就先走了，想着一定要来见汗王，把公主的遭遇告诉汗王……”
  奕六韩心中登时又被揪紧——小歌，她被什么事耽搁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她打了贱货一耳光，贱货会向父亲哭诉吧？父亲会不会……
  天啦，父亲会打小歌的……
  刹那间，他目光如电，扫视过去，断喝道，“于阗！”
  亲兵队长于阗策马上前待命。
  奕六韩解下腰间令牌和官印，点了一百名他亲自训练、武功最高的野利亲卫，下令道，“于阗，你带领他们去后军找张秀才，让他安排你们和送军报的邮卒一道，沿我行军来时路线，往京城去。
  如果一路都未见着歌琳公主，就直入京城叶府，见我父亲。
  告诉我父亲，儿子愿为他战死疆场，若不能为他带回柯英首级，儿子自刎谢罪！
  只求他放我心爱的女人离开，让她到我身边来！
  记住，你们是野利人，歌琳是你们的公主！
  一定要把公主给我带来！没有公主，你们别回来见我！”
  说至此处，奕六韩目光森亮，浑身杀气毕露，仿佛一把铮然出鞘的利刃。
  一百名野利勇士不寒而栗，立即单膝点地，以手按胸，如金铁撞击般齐声答应，“是，汗王！”
  奕六韩又对玛吉道，“你先和他们一起去后军，找张秀才，帮你安排在辎重营，辎重营行军速度较缓。你跟我走，我照顾不了你。”
  玛吉点点头，亲兵牵过来一匹多余的从马，她翻身上马，看见汗王高大的身影已经镇定下来了，带着冰山雪峰般的冷静与威严，策马下坡，下令渡河。
  把戎服脱下来绑在腰间，脱下裤褶和靴子，用皮囊包裹着捆在马背上，只穿亵裤光着上身，拽着马尾下了河。
  温热的身子一接触冰冷刺骨的河水，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彻骨的寒意让他悲伤得几乎麻木的心，终于慢慢地激活了，慢慢调整到战斗的状态。
  江风肆意地吹着，水流湍急，冲涌着身体，浪花的声音震得耳膜微微发痛。
  河水的确不深，有的地方仅及马腹，有的地方能到大腿或者腰部，但水极其冰冷，而且湍急。
  他练过师父传授的内功，又识水性，忍着刺骨的冰寒，一只手拽着马尾，一只手奋力划拨着，在哗啦啦一片水声喧嚣中，很快就登岸了。
  豹跃营和中军营登岸后，早于他们上岸的一队斥候回报：正对盘津渡的滩头，敌军正在沉睡，只有少数值岗哨兵。但他们只注意对岸盘津渡，对于下游偷渡的这群士兵，毫无察觉。
  “很好！”奕六韩一边擦干身体、从马背上拿出戎服穿上，一边听斥候禀报，大大地松了口气。
  渡河时的喧嚣还让他担心会惊动上游的敌军。
  他之所以放弃船只和皮筏，选择徒步渡河，正是为了隐蔽，以达到奇袭的目的。
  这时，又一队斥候回报，饶凤城的敌营分布情况大致探测清楚了。
  饶凤城东临泷河，所以羌人并未在城东扎营，只在靠近盘津渡的滩头处设了一处布防。
  大部分羌人都驻扎于饶凤城西北的穆阳县，穆阳县地势比饶凤高，能俯瞰饶凤城。
  羌人驻扎在穆阳城外，然后三五不时地派兵扫荡饶凤城周边，收储粮草，震慑百姓。再加上在河岸重要渡口设防，断绝泷河东岸的援军。
  这就是羌人攻城的特色——和朱斐之前的分析一模一样。
  现在奕六韩他们要做的就是奇袭羌人在盘津渡的驻军，抢占滩头，让孙将军所部和葛冲所部过河。
  届时火光四起，这番动静必能惊动饶凤城，东门一开，这批援军就能顺利进城。
  将战略布置完毕，最后一批士兵也登岸了，奕六韩下令点兵整军。
  一员校尉奔过来禀报，“少将军，侯都尉不见踪影，大概被水冲走了……”
  奕六韩怔了怔，侯本中是苏峻之乱时，就被苏葭湄策反的降将，后来又被父亲调用，成了神弩营的都尉。这次西征，奕六韩从父亲的神弩营调了两千弩手，由侯本中率领，就归属于奕六韩的中军营。
  接着又是几个士兵来报，某某都尉、某某校尉未能上岸。
  此时，河上水雾渐散、江风渐息，月光下只见河水无声地奔涌，不知还有多少勇士被寒浪冻僵卷走。
  奕六韩纵身跃上马背，锵地拔出龙鳞刀，信手一挥，冷月下划过一抹雪亮光弧，照彻黎明前的黑夜，用尽全力怒吼道，“为了被河水冲走的英灵，为了同袍不会白死，兄弟们，跟我上，踹掉敌营、抢占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