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永如今夕(下)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3276
  美酒浅斟,佳人在怀,宴席渐至酣处,满堂野利人高声唱起部落民歌,粗犷豪放的歌声如鹰隼盘旋,如旷野开阔延展,天际高远。
  右贤王拥了怀里女子,醉眼朦胧地问,“你叫什么?”
  他问的是汉话,婢女答道,“莺清。”
  “是啥意思?”这句话是野利语,不过莺清大致猜到了。
  他琥珀色的眼睛,不知是否因了醉意,显出一种温柔。
  莺清胆子大了些,对右贤王比划着道,“莺,黄莺,是春天常见的鸟。莺清,就是说春天时,花间树底全都是清脆的黄莺啼鸣。”
  “好听。”右贤王赞道,用手轻拈上唇两撇微翘的胡髭。
  “是我们家小姐给我取的……”莺清说到这里,目光似不经意地朝上座飘去。
  正好夕如也扫了一眼过来,那一眼仿佛凝聚着针芒,让莺清一凛,赶紧从右贤王怀里挣扎着坐直。
  “察何图,快来跳舞!”场中几个搭着肩膀,醉醺醺地又唱又跳的野利男人,对右贤王喊道。
  “哈哈,好好!”右贤王把外袍拉开,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跃入场中,搭住其中一人的肩,大家一字排开,整齐地扬腿、摆臂、击掌,跳起了优美有力的健舞。
  堂中气氛渐至高潮,一帮喝高了的胡人满堂欢呼雀跃,或绕着席案手舞足蹈,或跳到桌上放开嗓子高歌,或满堂追逐尖叫求饶的女子、将其扑倒、就地寻欢。
  整个大堂一片喧闹,酒洒桌倒,衣衫零落,狼藉不堪。
  直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响起,整个大堂才骤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寻找声音的来源,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的可汗面朝下趴在食案后,裤头退到了一半,背上健硕的肌肉不住痉挛着。
  “锵、锵、锵”侍卫们纷纷抽刀拔剑拥上来,却无从下手。
  穆图突然大喝一声,臂肌暴起如两只巨鼠窜动,猛地伸手掐住了什么。
  这时,人们才看见,穆图雄壮的身躯下,压着一个娇小的红色身影,她的手正握住一把刀柄,锋刃已全数没入了穆图的胸腹,血流如注。
  莺清只觉心胆俱裂,不由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穆图手臂上的臂肌和脊背上的背肌,如水波般急剧地颤动,他身下那个娇小的身影,随着这颤动,忽然间一松,细白的手臂软软地垂下,青丝流泻,头歪在一边。
  穆图浑身绷紧的肌肉,这才慢慢松弛,沉重的身躯翻转过来,胸腹间血流如注,整个亵裤全被染红。
  “可汗!”“可汗!”侍卫们惊恐地叫喊着,涌上去扶穆图。
  一道道寒光向那躺在地上的女子袭去。
  “别杀她!”穆图被侍卫们抬走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喝道,“把她拖出去喂野狗!”
  夕如身上的白衫已被鲜血染成艳丽的红衣,下身的红裙更是深红一片,就这样被侍卫们拖了下去,仿佛一道凄美惨艳的血痕从莺清的眼前流淌而过。
  眼泪汹涌地滚落,打湿了莺清捂住嘴的手。
  夕如脖颈上有被掐的青痕,然而眼睛并未暴突出来。虚弱的目光里似乎还带着一星微微的神志,被人拖曳着,眼里闪过大堂的藻井,接着是廊檐的梁柱,然后就是庭院上空的枯枝,漆黑夜空的星月。
  慢慢地,她仿佛飘了起来。
  她乌紫的嘴角有了一点笑意,轻轻唤了一声:“君望……”
  这时,庭院外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快,快点!”有人用野利语催促着。
  一个医官和几个药奴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其中一个药奴背上绑着襁褓,襁褓里有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婴,黑水晶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奇地到处看。
  突然,男婴黑漆漆的眼里,映出一道血红艳丽的影子。
  那一瞬间,婴儿的眼睛似乎定住了一秒。
  那纯粹无一点杂质的婴孩特有的眼睛,似乎有一秒钟的凝固。
  那道影子如一道血痕流过去,绝美的脸上,越来越微弱的眼睛,似乎也在那一瞬间睁大了。
  夕如突然像得了空气,发出急促的喘息,微微地挣扎,似乎想要喊叫。
  然而,倒拖着她双腿的侍卫们,脚步并未停顿。
  夕如舞动着双臂,用指甲抠着庭院甬道上的砖石,指甲生生折断,碎石砖砾尖利地刮蹭着娇嫩的肌肤,却仍无法阻止倒拖的力量,就这样生生看着那男婴,随着背他的女药奴,转过了廊道……
  这时,几只野狗咻咻的喘息、淌着口水的白牙和腥臭的喷气,忽然间逼至眼前,将她视野里的男婴,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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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清捂着嘴,全身抖动,泪如泉涌。
  一个野利士兵在她耳畔沉声道,“夫人,右贤王抽不开身,他让我们送你去他的军营。”
  他是右贤王的亲兵,竟会说一口熟练的汉语。
  莺清点点头,抹了泪随他站起,跟着他从侧门出了大堂。
  迎面一个医官和一群药奴,面色焦急、步履匆匆奔来。
  莺清和她们擦肩而过时,忽然骇呆了,猛地捂住嘴。
  ——有个女的背后背着的婴孩,是小姐的孩子!
  亲兵见莺清突然停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停下等她。
  莺清这才回过神来,一边频频回头,一边跟上亲兵,迟疑着问道,“那一群是什么人?”
  “医官和药奴,赶去救治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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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灯烛昏黄,气氛凝重。
  右贤王,左大将,右大将,还有一干万骑长,都守在卧室外面,个个脸上神情焦虑。
  见医官和药奴到了,他们纷纷退开让出一条通道。
  缇娜随着医官步入卧室,极度的担心和焦急,让她心跳得几乎要撕裂胸腔。
  她心爱的男人高大的身躯,在影影绰绰的床帐后躺着,一动不动。
  等医官揭开帐幔,缇娜几乎叫出声来,仿佛那一刀不是捅在他身上,而是扎进了她的身躯。
  腹部的伤口很深,深可见肚肠,血肉模糊,淋漓可怖。
  身下的被褥都被鲜血浸透。
  缇娜和其余药奴开始煎煮草药,她的手不住颤抖,不时往那帐内望一眼,默默祈求雪山女神保佑她心爱的男人,渡过此劫。
  背后的婴孩突然开始踢打,哭闹。
  医官责备的眼神投来,缇娜无法,只得一边轻轻晃动身体,一边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轻哼曲调。
  过了一会儿,哭声停止,似乎是在缇娜的走动和摇晃下睡着了。
  缇娜松了一口气,继续帮忙煎药。
  忙到后半夜,穆图伤口的血总算是止住了,人却因为失血过多仍未醒来。
  医官留下两个药奴守着,让其余药奴回去休息,明日再来轮换。
  缇娜因为要照顾婴儿,让帕丽留下,她明日来替帕丽。
  临走前,她无限眷恋、无限担忧地,最后望了一眼床帐后的身影。
  背着婴孩走出府衙时,深夜的秋风寒凉侵骨。
  在二门外的院墙边,缇娜看见一只徘徊不去的野狗。
  听见人声,那野狗惊慌抬头,低沉地咆哮了一声,缇娜和另一个药奴跺脚发出恐吓声,那野狗吓得往旁边一蹿,忽然夹着尾巴跑了。
  缇娜和那个药奴以为是个人躺在那里,忙跑过去看,却同一时间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尖叫。
  在刚才野狗逡巡的草丛中,有一堆森森白骨,月光照耀下,仍大概看得出是一个人形,却已是惨不忍睹,骨头上仍丝丝缕缕挂着血肉。鲜艳殷红的丝绸衣料,已被撕咬得破碎不堪,被夜晚的寒风吹得四下飘飞,仿佛是飘散的芳魂……
  缇娜背上的婴孩睡得很熟,粉雕玉琢的小脸,那样恬静稚美。
  一缕花纹繁复的鲜红丝绸,被风吹起拂过他的小脸,仿佛是母亲温柔的抚摸,小小的婴孩,在睡梦中咧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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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清只讲到夕如被拖下去喂野狗,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然后她耳畔轰地一声,叶振伦一拳砸在石亭的立柱上,石柱上几道裂纹迅速蔓延。
  “畜牲!畜牲!”叶振伦在石柱上砸出一个个血手印,浑身剧烈颤抖,眼里的悲恸与仇恨燃成血红烈焰,却无法化作泪水。
  尽管怨恨他对小姐始乱终弃,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把怀孕的小姐赶到北疆去;但此刻见他如此悲恸,莺清不禁动了怜悯,含泪柔声道,“四公子,小姐的孩子……”
  “孩子?”那个正以拳抵额靠在石柱上、悲嚎不已的男人,忽然慢慢抬起头。
  “那个孩子……”莺清把走出大堂,在廊道里遇到野利药奴背着孩子的事补叙了。
  “什么?”叶振伦眼中耀出雪亮光芒,“你说我的儿子,被野利药奴背着?后来呢?”
  莺清摇摇头,“第二日,野利部的可汗苏醒了。他大发雷霆,下令坑杀所有汉人俘虏。右贤王他……他对我很好,给了我钱粮,让一个亲兵偷偷把我送走了。临走前,我本想问一下那个孩子的事,但来不及了。不知道那个孩子,有没有被杀掉……”
  “如果我儿子还在世上,应该快要十五岁了。”叶振伦突然喃喃说道,他低头,从衣襟里扯出一枚玉坠,温润晶莹的半月形玉石上,镌刻着四字铭文——永如今夕。
  “夕如,我们的儿子,还在世上么?”乌黑的眼中悲恨的烈焰终于慢慢融化,化作两行凄怆的泪水,缓缓滑落他英俊的面颊。
  亭外,突然起了一阵风,吹起落红点点,如纷飞的血雨,拂了叶振伦满脸满身。
  (番外完,下一章继续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