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血泪交流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3106
  丽胜院,正房暖阁。
  几声苍劲的咳嗽,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绘水墨山水的八宝朱漆屏风后,立刻转出一道袅娜身影,眉目秀致,声如莺啭,“老爷醒了?”
  “渴了,倒杯茶来。”叶振伦抚了抚额头,昨晚宿醉,今日头痛如裂——老了啊,想当初他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
  秀美的年轻女子很快端了描金漆盘进来,放在榻边梅花小几上,纤纤玉指亲捧白瓷盅,坐在榻边。
  叶振伦已经坐起来,低头只见冰玉般的白瓷盅里,是一汪绿得如春山碧水般的煎茶,袅袅的热气散发出馥郁的清香——正是百年贡茶甘露草。
  而美妾捧茶盅的手,竟似乎比细白瓷盅更白。
  就着美妾玉手喝了一盅茶,忍不住摸了摸爱妾的玉手,顺势将她拉入怀中。
  美妾娇呼一声,软软倚入叶振伦怀中,这时屏风外传来婴儿啼哭。
  “昀儿哭了,我去看看。”美妾忙起身。
  “把他抱过来吧。”叶振伦道。
  “是。”美妾腰肢轻摆,长裙曳烟,袅袅娜娜地转过屏风出去了。
  叶振伦坐在榻上,曲起一条腿支着手肘,扶着额头,略染灰白的刚劲长眉深深压低。
  他想起昨晚和淮阳侯卫珩的对饮,从卫珩话音中,叶振伦听出卫氏有意于右相之位。
  自赵源被诛,右相之位一直空悬。叶振伦和大哥叶明德商议过,欲取消右相之位,只设一个大丞相,将相权一并抓在叶氏手里。
  可是眼下,卫氏竟有染指相权之意。
  说起来,没有卫氏的支持,叶氏不能这样轻松拿下赵氏。
  卫氏虽然不是外戚,也不掌重兵,却把持北梁经济命脉。
  北梁的盐铁转运使、粮米转运使,都出自卫氏家族。
  卫家的商船不仅纵横南疆,而且远走海外。
  梁国的北疆,西疆,南疆都有毗邻之国,唯独东边临海,北梁的海外贸易,全都被卫氏的商船垄断。
  此番西征的军费和粮草,也多亏卫氏筹集了近一半。
  如果仅靠户部收上来的各州赋税,根本不足敷用。
  叶氏与卫氏是多年姻亲盟友,叶振伦的生母是卫氏嫡女,原配妻子卫孟津亦是卫氏嫡女。
  卫氏既然暗示了想要坐上右相之位,叶振伦觉得没有理由拒绝。
  今日得找大哥议一下这件事。
  正想着,婴儿咿咿哦哦的稚嫩声音传来,刚才那年轻美妾抱着一个锦缎包裹的男婴,裙裾飘摇而进。
  叶振伦移至榻边,双足踩在床前脚踏,接过男婴,抱在怀里逗弄。
  男婴见了不苟言笑、相貌威严的叶振伦,竟也不惧,漆黑的眼睛滴溜溜看着叶振伦,好奇地去抓叶振伦的胡须套,发出咯咯的笑声。
  “当真是父子相亲,昀儿很少这样笑得开心。”美妾在旁凑趣地说道。
  叶振伦闻言甚喜。黑纱网的胡须套被抓落,露出厚密威武的三尺美髯,被男婴小小的双手不停地拉扯,叶振伦痛得长眉一抖,美妾道,“昀儿不得无礼,快放手!”说着就要接过去抱。
  叶振伦笑道,“无妨无妨,昀儿是羡慕爹这一把美髯!”不舍得把儿子还给爱妾,抱得越发紧了。
  美妾见状,心中亦是欢喜,忍不住道,“老爷倒给昀儿取了日旁的名字,和三少爷一样。”
  叶振伦怔了一下,突然把男婴从腋下抱起来,高高地举起,“我对昀儿寄予了厚望,只是,昀儿太小了,爹要等你成才要等到何时……”
  “老爷,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美妾低垂粉颈轻声道。
  “结绿,有话就说。”叶振伦一蹙眉。
  六夫人元结绿缓缓道,“我知道老爷对大少爷很失望,但他毕竟是嫡长子,这回惊了顺天太后胎气,老爷打也打了,大少爷躺一个月都未必能下床。
  等大少爷好了,老爷还是让他继续做羽林中郎将吧。这毕竟是禁军要职,老爷不给亲儿子,倒给那些个阉人么?顺天太后宠幸阉人,恐非英明之举……”
  叶振伦久久盯着元结绿,“东池找过你,为他说情?”
  元结绿吓得扑通跪地磕头,“老爷明鉴,结绿不敢!”
  正磕得呯呯作响,外面突然一阵喧哗,随即是慌乱的脚步声,跑进来一个婆子,嘶声大喊,“老爷,野利妾把三少夫人打了!”
  “什么?!”叶振伦沉声一喝,眼中掠过雷电般的怒色,将男婴一把塞进六夫人怀里,如猛虎出柙般霍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散发出骇然的威慑。
  叶振伦虎虎生风大步朝外走,刚走出丽胜院,又是一个婆子狂奔而来,满面惊恐,扑倒在叶振伦脚下大喊,“不好了,老爷!野利妾踢了三少夫人的肚子,三少夫人滑胎了!”
  “你说什么?!”叶振伦一把拧起那婆子,虎目圆睁,须髯乱颤,暴怒如雷霆,“当真?!”
  “不知真假,是三少夫人房里的唐虞,说野利妾穿着皮靴一脚踢在三少夫人肚子上,三少夫人见血了。”婆子战战兢兢地说。
  “还不快去请太医!”叶振伦发出悲狂怒喝,将那婆子扔出去几丈远。婆子摔得哎哟直呻吟,“我们院的书盈……已经,已经去请了……”
  叶振伦回头对一名心腹侍卫道,“你脚程快,赶紧进宫请周太医。”解下一块令牌给他,“凭此入宫。”
  又叫来另一名侍卫,“快给我召集家兵,捕杀野利妾!”
  然后带了一群侍卫朝迎晖院冲去。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他,依然步履矫健,龙行虎步,浑身上下透出一生戎马、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加之身材高大轩昂,三尺长髯虎虎生威,在盛怒之中,更散发夺人气势。所过之处,如有雷霆惊电跟着滚动炸开。一路上跟随的众人皆脊背生寒,瑟瑟发抖。
  刚走到迎晖院外甬道,一个断了手臂、断口处仍在不断喷血的小厮,从门里跑了出来,撕心裂肺地惨呼,“野利妾杀人了!野利妾杀人了!”一脚绊在门槛上,扑出去几丈远,像一尾死鱼摔在甬道上,晕了过去。
  接着,一个金色的高挑身影跃了出来,高靴劲装,手持寒光凛凛的长刀,背上绑着包袱,浓密卷发高高束成马尾,满脸血泪,只剩一双绿阴阴的眼睛,眼里蒙着一层凄美决绝的泪水。
  她原本想等玛吉走后,先从另一条路潜行到影纹院,去杀了吴香凝再出城,和玛吉汇合去找奕六韩。
  谁知,玛吉刚走,忽然迎晖院大乱,唐虞冲到仪门上惊惶大喊:“三少夫人见血了,快去请太医!是野利妾踢了少夫人,快把野利妾抓起来,不然我们上下人等都要被老爷杖责!”
  仪门上伺候的小厮们闻言一齐向西厢冲去,歌琳一下子懵了:苏葭湄见血了?就那一耳光,就见血了?我杀了奕六韩的孩子?天啦,我干了什么?!
  她怔怔跌跪于地,痉挛地佝偻着身子,发出低沉如兽鸣般的痛苦呜咽。
  小厮们涌入西厢正要扑上去抓人,歌琳突然发出震天哀嚎,从腰间拔出寒月刀,不管不顾地四下猛砍,吓得那些小厮惊叫着纷纷闪避。
  “是的,没错!是我杀了她的孩子!”她突然疯了一样大喊着,挥舞着长刀往外杀出去,“因为她杀了我的孩子!我要她的孩子偿命!来啊,来抓我吧!”
  就这样一路杀出仪门、杀出大门,刀光连闪,血雨飞溅,小厮们一个个惨叫连连,断臂残肢凌空乱飞。
  直刺,斜撩,竖劈,反抽……
  她心里默记着奕六韩教她的招式和步法,手中寒月刀挥舞得如一轮满月,刀云滚滚,劲风霍霍,就这样杀了出来。
  “给我抓住这个野利贱种!”叶振伦对身后四个心腹侍卫怒吼。
  四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各持刀剑冲了上去,歌琳抡起寒月刀,以一敌四,奋力抵抗。一时间只见五条身影交错翻飞,呼喝酣斗,刀光胜雪,剑气如虹,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铛铛不绝,排山倒海的气劲犹如龙卷风,刮起满地枯叶漫天纷飞。
  叶振伦身后的仆从、长随、婆子们都站得远远的,目瞪口呆、惊骇失色地看着这一幕。
  到底寡不敌众,歌琳身中数创,遍体鳞伤,寒月刀终于握不住,“铛”地一声被一柄长剑震飞!
  接着一人踢在她的内膝,迫她扑通跪倒,两人冲上来抓住她的双臂。
  叶振伦双目血红如狂,大步上前,抓住歌琳的头发,抬起穿牛皮靴的脚,猛地踹在歌琳腹部,怒吼,“野利贱种,你竟敢杀害我的孙子!”
  歌琳整个人像虾米那样弓起身子,痛楚地弯腰咳出大口鲜血,淅淅沥沥洒在碎石砖道。
  她慢慢抬头,嘴角一缕血痕蜿蜒流下,和着长滑而下的泪水,用一种极其悲哀温柔的声音,喊了一声“父亲……”以生疏的汉语惨然道,“我肚子里,也有过,你的孙子……”
  话音未落,叶振伦从侍卫手中接过佩刀,连着刀鞘猛地抽过去,“贱货!你肚子里是从哪来的野种,敢冒充我叶家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