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良心债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3588
  当日回宫,叶太后饿了小皇帝一天。晚上把胆小的他关在漆黑的寝殿,锁上殿门,不准任何人进去。
  直到他哭得声音都哑了,再发不出声音,叶太后才让人打开殿门,放他出来,揪住他的衣襟厉问,“以后要不要听母后的话?”
  “听……听……”慕祯看着眼前红白分明的艳妆面孔,恐惧地发抖。
  “母后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
  “明……明……白……”慕祯浑身都在发抖,像暴雨中的小鸡。
  杜嬷嬷在一旁抹泪,却不敢作声。
  皇帝在的时候,叶淑妃以贤德著称。没想到,皇帝刚刚宾天,叶淑妃的头衔一变成叶太后,整个人就变了。
  不仅把过去皇帝在她宫里宠幸过的侍女全部送去暴室,而且开始一个一个整治后宫有品级的妃嫔。
  叶振伦在前朝铲除了一批赵氏党羽,叶太后随即就把这些人家送进宫为妃的女儿,全都赐死或者打入冷宫。
  这番后宫清洗,起初只涉及赵氏党羽的女儿们,到了后来波及渐广。
  这日,叶太后裹着紫貂披风,前簇后拥来到苏浅吟寝宫。
  一直没动苏浅吟,不是叶太后忘了她,而是叶太后先整治政敌的女儿们,然后才是情敌。
  ——叶太后可不会忘记这个曾经宠冠六宫、目中无人的苏贵妃。
  “顺天太后驾到——”总管太监胡骏的声音尖利而又高亢。
  四个宫女迎了出来,深垂头颈恭立在宫道两侧,衣着单薄,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叶太后用金粉勾画的眼角,立刻就凌厉地挑起,心想:你还是那么狂,居然不出来接驾,如今你有什么资格狂?
  叶太后和一众侍女宫妇进院后,一个小太监趁她们不注意,偷偷从墙边侧门溜了出去。
  殿内,轻轻摇晃的珠帘中,一个白纱裙的身影正在翩然起舞,袖甩裙飞,身姿回旋,逸态横生,宛若雪夜梅花在月光下轻盈飘落。
  苏浅吟殿中的乐器全都被收缴了,她只好一边起舞一边自己轻声哼曲,那歌声缥缥缈缈,一时如在耳畔,一时又杳然飘走。
  跟着叶太后一起进来的宫女们,见了如此美妙的歌舞,都生生屏住了呼吸,似乎连呼吸声都是对这天地间绝美意境的亵渎。
  叶太后顿时怒火中烧:苏浅吟,你又玩这一招!哀家可不吃你这套!
  过去苏浅吟每次和皇帝吃醋,就不搭理皇帝,自己翩然起舞,用舞蹈表达情绪。
  苏浅吟是舞中精灵,任何情绪都能用优美的舞蹈表达。
  “天心,天问,给我把她拖出来!”叶太后一声令下,殿外守着的两个侍卫冲了进来。
  然而,看见帷幔里那如梦如幻的绝美身影,不约而同地滞住了脚步。
  苏浅吟旁若无人地飞旋着,衣袂翻飞,狂舞如蝶,犹如飞燕游龙,流风回雪,整个人都仿佛要乘风而去。
  “还不快动手!”叶太后气得发抖,高髻上垂下的步摇坠子不住摇晃,“当初若非我父亲上表先帝,为苏氏女眷请赦,这贱婢还在冷宫吃馊饭!我叶氏对她有再生之恩,她不知感恩,反而怠慢于我。既然你不承我的恩,哀家便送你回冷宫去!”
  在叶太后的一连串骂声中,两名侍卫冲进帷幔,将苏浅吟拖了出来。苏浅吟被拉扯得秀发披散,然而她微微一甩发,昂起下颌,冷漠的目光从乱发后直直穿出,射到叶太后脸上。
  叶太后被她的目光激怒,厉叫,“给我扇她的脸!”
  天问抓着浅吟臂膀,天心一个耳光劈过去——却在浅吟甩开乱发、露出容颜的刹那,生生凝住了手的动作。
  那是一张难描难画的绝美脸庞,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眼瞳如两丸黑水银,晶光璀璨,迸射着凌厉的傲慢与冷意。洁白如玉的贝齿,咬紧嘴唇,即使被强行押跪在地上,钗横鬓乱,也丝毫掩不住她令人目眩的美艳。
  天问和天心都呆住了,倒吸一口冷气。
  叶太后被一阵嫉妒的烈焰席卷,眉目间焚起了强烈的戾气,尖叫,“你们还不动手?!”
  忽然殿外传进一声暴喝:“谁敢动浅浅!”
  甲胄铿锵,靴声橐橐,一个身着羽林卫黑色两裆皮甲的高壮男子,按剑大步流星而入。
  叶太后定睛一看,竟是大哥叶东池。
  北梁祖制,禁军必须由宗室统领,叶氏掌权后,由临江王慕煊都督中外诸军事,执掌禁军。
  不过,那是个连走路都喘、马背都爬不上去的主,因此,实际上的禁军副统帅,全都被叶氏子弟把持。
  叶东池专门在平康坊,和平日相好的花魁们,喝了一顿告别花酒。
  “我就要上任羽林中郎将了,以后不能常来陪各位姐姐了……”叶东池醉眼惺忪地笑道,“有朝一日,等我继承父亲、总摄朝政,我要把满春院、新莺院、牡丹院,全都挪到大内去,把你们全封为娘娘!哼,宫里那些娘娘也是卖身,卖身给一个人和卖身给一百个人,有何区别。说起来,那些娘娘就给皇帝老儿一人享受,哪有你们造福万众来得伟大?”
  花魁们顿时莺莺燕燕地笑得东倒西歪。
  喝完最后这一顿花酒,叶东池决定洗心革面了。
  他从十四岁睡了本家嫂子,被父亲杖责二百,在家躺了半年不能动,从此就自暴自弃,成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
  后来认识苏浅吟,曾有过短暂的希望,想要有所作为。
  然而,浅吟的进宫,让他再次颓废。
  反正他是嫡长子,又有伯父撑腰,青鸟再得父宠,也越不过他去。
  可是最近,他听伯父说,如果西征凯旋,叶太后有可能给父亲上王爵。
  届时,把叶东池过继到伯父名下,父亲的继承人就非青鸟莫属了。
  叶东池这才有了危机感,赶紧浪子回头,和花魁们道别。
  叶太后咬牙切齿看着大哥,心想:哼,我哥哥青鸟一直努力奋发,勤学武艺,攻读经史,跟随父亲镇守南疆,为家族付出多少汗水。
  你成日间眠花宿柳,不学无术,就占了个嫡长子名分,就想要夺走原本属于青鸟的一切吗。看我怎么把你整惨!
  “叶东池,你要吃里扒外么?”叶太后柳眉倒竖,挺着微隆的腹部横在大哥和苏浅吟之间,“先帝时就把这贱婢打入冷宫,是我们叶家把她救出来,她既然不知感恩,哀家就让她回到冷宫去,这有错吗?”
  又回身对天心和天问厉喝,“还不快把这贱婢押走!”
  “谁敢!”叶东池怒吼,“锵——”地拔出佩剑,“再不放开她,休怪我剑下无情!”
  他掀开叶太后,一剑直朝天问刺去,谁知那天问身形一晃,便捏住了叶东池的剑锋。
  叶东池涨红了脸,手里的剑却纹丝不动,只得弃了剑,一拳向天问击去,却又被天问准确地握住了他的拳头,然后一拉一带。
  “嘭”沉闷的一声,叶东池以平沙落雁式,狼狈跌倒在苏浅吟身边,痛得他哎哟叫唤。
  一侧头看见苏浅吟鄙夷的眼神,叶东池摔肿的脸,挤出一个笑意,“浅浅,我来救你了……”
  苏浅吟看着他那猪头般的脸挤在地砖上笑,简直想一脚踹飞他。
  那边,一群宫妇突然惊叫起来,“不好了,娘娘惊胎了!”
  “你还是先救自个儿吧。”苏浅吟美如花瓣的唇角翘起,美眸流转出一抹轻蔑,“你二妹这一胎若有不测,你父亲会杀了你的。”
  叶太后捂着肚子,靠在两名宫妇身上,做出一脸痛苦之色。
  “快,快把娘娘抬上肩舆……小心些……”
  天心和天问赶过来,天心一声:“太后,冒犯了!”将叶太后横抱起来。
  这对师兄弟是叶振伦给女儿的贴身护卫,重金聘来的武林高手,抱着身怀六甲的叶太后,仍然健步如飞,很快将叶太后送上肩舆,抬回凤仪宫。
  不多时,周太医一边擦着额头冷汗,一边提袍小跑入殿。
  跪在叶太后榻前请安之后,伸出三指,搭上叶太后的手腕,微微颤抖的手指,好一会才慢慢平稳下来。
  焦急得几乎扭曲的五官,也慢慢舒展开来,太医长长松了一口气,“启禀太后,胎像稳定,无甚大碍。”
  叶太后点点头,冷冷道,“稍后我父亲若问起,你就说我惊胎,以致胎漏,胎儿几乎不保。”
  “额?”周太医愕然。
  “都胎漏了,竟然还能保住,岂不更显太医医术高明?过几日哀家升任你为太医院提点。”(太医院提点,即太医院的院长)
  “是,谢太后提携之恩!”周惠泽赶紧退后两步,伏地磕头,“周某当肝脑涂地以报!”
  “叶东池,你还是回你的满春院去吧。”叶太后鲜艳的红唇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母亲还怕老大和老三站到一条船上,哼,就算你们两个联合起来,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对了。”叶太后问周太医,“三弟已经走了好几日了,野利妾肚子里的孽种,是不是可以拿掉了?”
  周太医垂首恭敬道,“当时下的医嘱是,服药十日若仍无月事,便来请我。明天就是第十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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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吉在正房外廊转悠了一阵,见唐虞沿着廊道去后院了,方才踌躇着挪到正房门边,轻轻敲了敲门。
  脚步声轻盈靠近,柳书盈拉开门扇,见是玛吉,客气笑道,“有事么?”
  “苏夫人在吗?”玛吉操着略带野利口音的汉语。
  “在暖阁看书,进来吧。”柳书盈打开门,让玛吉进房。
  苏葭湄靠在暖阁的锦榻上,裹着绣如意团花的宝蓝锦被,靠着引枕看书。榻边燃着火盆,银炭哔剥轻响,更显屋室安静温馨。
  “苏夫人……”玛吉仍像在玉井山一样,叫她“苏夫人”,也许是幻觉,她总觉得苏夫人听见她的声音,手上的书页轻微抖了一下。
  “何事?”苏葭湄将书卷放在膝头,淡淡问道。
  “今日是第十天了,我家公主还未来月事。那日周太医曾叮嘱,若第十天还未来事,要去找他调药。”玛吉说道,满面担忧。
  苏葭湄浓长的眉睫低垂着,半晌无言。玛吉抬目看她,只见火盆透出的红光映照下,苏夫人的侧影有一种奇异的浮动感,透出莫名的诡艳。
  “好,我知道了。”苏葭湄对书盈道,“你这就去影纹院找二娘,就说第十日了,野利妾月信仍未至,请周太医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