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难抉择(1)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2954
  歌琳不在西厢。
  玛吉告诉他,公主去了旁边的耳房。
  西厢旁有两间耳房,已经辟作库房,用来堆放他军功所得赏赐和大婚所得礼物。
  凡属于他的钱帛财物,他是全都放在歌琳这里的,一分一厘都没给过苏葭湄。
  两间耳房只有一间亮着微黄的灯光,他推开门。
  歌琳背对他站在一堆礼盒和各种彩漆箱笥间。
  她高挑苗条的背影,披着一袭素白丝绸寝衣,长长曳地。只在裙边和袖口,细细碎碎地刺绣着金莲花。
  烛光为她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照耀着衣裙上朵朵金莲花,披散的卷发一直垂落到腰下,如海浪般层层叠叠。
  她正低头看着什么,奕六韩一走近就感到一股寒意迫人而来。
  “这就是赫比大叔用昆仑奇乌打的匕首?”她抬起头来问他,目中有奇异的光华闪动。
  “是的,和我那把龙鳞刀是配对的。”他接过她手中那把寒光四溢的匕首,刀刃上隐隐的龙纹流丽如水,轻轻往自己的衣袖一划,嗤的一声轻响,寒意侵骨,衣袖应声断裂。
  歌琳眼神明亮,“真是好刀,既然和你的龙鳞刀配对,就叫龙鳞匕吧。”
  “铮——”奕六韩准确地将匕首投进歌琳手中的鎏金龙形阳纹铜刀鞘中。
  歌琳将匕首收进衣袖里,静静看着此生至爱的男人,碧眸光华纯净而璀璨,“我随身带着,如果你回不来,我就用这把刀自刎。”
  他上前两步,握住她的双肩,又将手插进她的卷发里。
  烛光轻轻洒落在她的秀发间,为她镀了一层淡金的光晕,那一刻,他似乎出现了幻觉,她深棕色的卷发变成了白金色。
  仿佛又回到十五岁那年,他在查卡山等候师父,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他爬到山石上一看:斜阳向晚,血红的夕照铺满沙原。一骑马从荒漠尽头飞驰而来,扬起阵阵黄沙。
  沙尘中,马上的女子一头白金色的长发飞扬着,那一缕缕金色的卷发几乎长至马背,映着斜阳,闪耀着明亮夺目的光彩。
  等那马匹近了,他才发现,那金发女子身前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等她们下了马,在山下歇息,他倒吸一口凉气——那年轻女子好美!
  金发碧眼,皮肤雪白,容光照人,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当那女子把怀里的孩子放在地上,他发现,那个小女孩和年轻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唯有头发的颜色不同。
  一样的雪肤高鼻,一样翡翠般的碧色深瞳。
  母女俩站在夕阳下,就像是天地间最耀眼的两颗明珠。
  这幅画面永远烙进了少年的记忆里。
  “小歌,跟我一起出征吧!”他猛地将她拥入怀抱,紧紧地紧紧地搂住,那疯狂的力量,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去,“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可是……这病不治的话,很难有身孕。我想要孩子,想给你生孩子。”她被他抱得太紧,声音闷在他的怀里,充满了委屈和透骨的凄凉,“奕六韩,我对不起你。那个孩子,如果不是我负气骑马出走……”
  “不怪你,不怪小歌。”他低下头,扳起她的脸,用手轻抚她的额头、鼻梁、脸颊,目光贪婪地在她脸上流连,就仿佛只要一错眼,她就会像雪花一样融化,“是我打了你,是我不对。”
  “是我不对,你让我照顾阿娘,我没照顾好。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她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哭得肩膀抖动,浑身剧颤,泪水迅速打湿了他的衣襟,“奕六韩哥哥,原谅我好不好?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闹了,你有多少女人,我都不管了。我只想要一个孩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留下来好好养病吧,周太医是胎产名医、千金圣手,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等月事正常了,我回来再给你孩子。我专宠你,给你最多的时间和雨露,一定会再有孩子的。”
  “嗯……”她用他的衣襟擦鼻涕和眼泪,默默地点头。
  “这屋子里好冷,瞧你手都冰凉,我们赶紧回去吧。”他将她冰块般沁冷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捂着,搂着她的肩走回西厢。
  他没有看见,正房和东厢一直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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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迷迷糊糊间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失偶的母狼在旷野悲嚎。
  睁开眼睛,从床上一坐而起,掀开纱帐,看见奶娘肥胖的身躯填满了椅子,正支着头打盹儿。
  “已经过寅时了!三少爷走了么?”
  吴令姬急忙起身,从床边雕花衣架上扯过一件桃红绫袄披上。
  “早走了。” 奶娘仍撑着头,半睁着泡肿的眼睛,懒洋洋道。
  “不是让你叫我吗!”吴令姬跺脚道。
  “野利妾都未送他,连院子门都没出。”奶娘肥厚的嘴唇往下一撇,“只有少夫人去送,你又去作甚。”
  吴令姬懒得跟她多说,呼地拉开门,初冬凌晨彻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吴令姬缩了一下身子,用手拢着衣襟,冲进了漆黑的夜色。
  刚跑到西角门,就听见一声龙吟般的马嘶,她心里咯噔一下,等她冲出门槛,只来得及看见奕六韩策马离去的背影。
  听着那远去的马蹄声,她踉跄着几乎支撑不住自己,忙扶住朱漆门柱,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苏葭湄的紫莲色羽缎披风,从雕花朱红门槛上迤逦而过,声音平淡,“走吧。”
  “我让奶娘……寅时叫我……”吴令姬小步跟上苏葭湄,抚着胸喘息着解释,“可她毕竟……年纪大了……支持不住……”
  “没有关系。”苏葭湄低头一笑,双手轻护着腹部,黎明前的冷风吹干眼角泪痕,“每次都是我送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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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迎晖院,西厢仍传来歌琳的哭声。
  书盈伺候苏葭湄上床补觉,给她被窝里塞了一个汤婆子。
  然而,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眠,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和他在一起的一幕幕。
  初识的早上,一圈圈的朝阳金光中,他如浴血修罗般走来;
  草原上夜风寒冷刺骨,他抱着她睡了十二个夜晚;
  玉井山的大雪夜,他第一次吻她,将两指轻轻摁在她的唇上;
  攻下庸城的当晚,他第一次要她:
  “夫君,我的身段是不是比小歌差很多?”
  “不会。”强壮健硕的身躯慢慢覆盖下来,将她整个人完完全全地覆盖,低沉性感的声音从她耳畔徐徐送入,“她是奶酪,你是清茶,奶酪吃多了,喝一口清茶真是人间至美。”
  夫君……夫君……
  一直忍住未落的泪水,大片大片地洇湿了绣着并蒂莲花的锦枕。她紧紧地咬住被褥,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哭着哭着睡着了,梦里随风千万里,寻郎去处,却被一声呼唤惊醒:
  “三少夫人,二少夫人过来了。”
  苏葭湄睁开眼睛,片刻的恍惚后,坐了起来,“请她等一等。”
  在唐虞伺候下梳洗完毕,方才到外厅来。
  见苏葭湄走出来,宁眉初用绢子捂着嘴,咳嗽着站起来,“弟妹……咳咳……”
  “二嫂怎么过来了。”苏葭湄微微屈膝见了礼,扶着腰在坐榻坐下,书盈给她后背垫了一个绣着合欢花的缎子引枕。
  宁眉初用绢子捂嘴低头咳嗽,眼睛却瞥着苏葭湄的肚子。咳了半晌方才缓过来,带着怯懦的笑容,歉疚道,“这么早来相扰,真是冒昧了。三少夫人还没用早膳吧,你先用膳吧。”
  苏葭湄摇摇头,“我刚起床都没什么胃口,一会儿再用膳亦不打紧,二嫂你不用跟我客气。”
  宁眉初还是那样怯怯地笑着,朝站在屋角的书盈看了一眼,又朝站在另一处屋角的唐虞看了一眼。
  苏葭湄心里一沉,道:“你们都下去吧。”
  书盈和唐虞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宁眉初将椅子拖近,谁知这番动作又导致一阵咳嗽。
  苏葭湄微微颦眉,怜悯地看着她,“二嫂这病,何不换个大夫试试?我家夫君他们野利部有个药奴,可惜做了军医,跟着夫君出征了。二嫂若早点说,可以让她来给你看看……”
  “我这是宿疾,不妨事。”宁眉初摇摇绢帕,“不过弟妹……这个野利药奴,医术究竟如何?”
  苏葭湄微微诧异,“虽然是奴隶,但因为在王庭药帐捣药多年,还是懂得一些秘方的。修鱼吃了她的药,身子都见好了。”
  “那她……”宁眉初靠得更近,脸上表情十分神秘,“怎么没看出野利妾是喜脉?”
  苏葭湄瞳孔猛地一收缩,“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