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情深不寿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4      字数:3391
  他在深夜寒凉夜风中打马飞驰,越过宫灯高照下的重重宫阙,心急如焚,痛悔交加。
  出了阖闾门,便是皇城,再出神武门,经过天津桥,便是大城。往东边转过几道街巷,不多时便到了叶府所在顺义坊。
  将马匹交给角门内伺候的小厮,旋风般直奔迎晖院,仪门上立刻有人报进去:“三少爷回来了!”
  他的身影,比传报的声音还先到达,如一支利箭般射进西厢,气喘吁吁问道,“周太医呢?”
  苏葭湄坐在西厢外厅,倚着一张透雕如意纹花梨木书案,手撑着额角,见夫君狂风一般卷进来,淡淡说了一声,“太医早走了。”
  “为何我这一路都没见着他?”奕六韩喘着气,“太医怎么说?是喜脉么?”
  “不是。”
  “不是?!”奕六韩瞪大眼,露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那是什么?!”
  “那些医道术语我听不懂……”
  苏葭湄话音未落,奕六韩发怒了,“听不懂你还不会背吗?你一向聪慧过人,当初在玉井山,才一两个月你就把野利语学会了!我就不信你背不下来太医的话?!”
  “你自己怎么不来?”苏葭湄白梅般清冷美丽的脸上,刹那间笼了一层薄怒,站起身来,拂袖道,“你真这么关心她,还有心思跑去和慕烟颠鸾倒凤?”
  奕六韩懒得和她理论,转身往外冲,“我去找周惠泽……”
  “奕六韩……”小歌伤心欲绝的破碎声音在里间响起。
  奕六韩顿住脚步,转身冲进内室,“小歌!”
  只见她抱膝坐在锦褥里,卷发蓬乱披散,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挂在苍白的玉颊,“太医说,不是喜脉,是腹有癥瘕。有这种病,以后更加难以受孕。我,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孩子了……”
  “胡说!癥瘕也是可治的!谁告诉你,你不会有孩子了!”奕六韩心痛如绞,冲过去将歌琳抱进怀里。
  她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哭得浑身颤抖,泪水迅速打湿了他的衣襟和胸膛。
  忽然,她颤抖的身躯猛地僵住,哭声像被人掐断了似的,戛然而止。
  奕六韩正要低头看她怎么回事,就被她狠狠地一推攘,厉叫,“你身上是哪个女人的香味?!”
  他倒退两步,慌乱地嗅着自己,“没有啊,我……”
  “这不是骚狐狸爱用的熏香,也不是小鸡仔的,是不是那个兰陵公主?!”歌琳披头散发,泪水狂喷,声嘶力竭地问。
  忽然,她绿眸一瞪,像见了鬼似,扯过他的衣襟,声如裂帛,“这是什么?”
  他低下头,看到了两道血红的牙印,就在颈窝处。
  他极其尴尬,正想掩饰过去,她更尖利地叫了起来,“还有这些?!这些都是什么!”
  她将他的衣服掀开,发现了更多的痕迹,只见他健硕的背部布满一条条血红的指甲抓痕,新鲜的痕迹显然是刚刚抓上去的。
  她的脸色骤然变了,惨白无一丝血色,绿眸睁得大大地,带着无以掩饰的惊痛和失望。
  奕六韩简直绝望了。之前他也没想到慕烟会那么痛,他以为像慕烟这种经过人事的姑娘,他完全可以长驱直入。结果攻城过程才发现,城池紧固,十分不易。一问才知道,慕烟两年前出于好奇,召幸过一个男宠,只觉得痛楚难忍,从此对那种事就没了兴趣。
  可他正当亢奋,又哪顾得上怜香惜玉,只管一阵强取豪夺。慕烟痛得对他又咬又抓,眼泪直流,这才有了这一身“罪证”。
  “小歌,你听我说……”他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惊慌失措地上前欲搂抱心爱的女人。
  歌琳如一头发狂的母兽狂叫着,拼命挣扎,“啊,你这个混蛋!我在生病,你却和其她女人上床!家里有三个女人,还不够你睡?!混蛋,不许你碰我!你脏死了,我不要吃别人吃过的东西,我不要其她女人碰过的男人!”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一股强烈的恶心和痛楚如岩浆般在她身体里奔涌,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全身血液都快要燃烧起来。终于支持不住,抱着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小歌!”他吓得魂都飞了,肝胆俱裂,冲过去将她搂进怀里,又是掐人中,又是嘴对嘴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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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厢闹得不可开交时,苏葭湄坐在正房里,低头翻着田契和账本,仔细核对。
  下午勒内过来辞行,奕六韩正要进宫请周太医,勒内把田契和账目交给苏葭湄之后,就和阿部稽先走了。
  上次勒内就告诉苏葭湄,疏勒部和贺若部打仗,导致商路改道,今年从波斯过来的货物会涨价。
  苏葭湄便买了一些货物囤着,后来让勒内找渠道销出去,挣了一大笔。加上婚礼收的礼物,也拿了一部分给勒内,找路子兑成钱帛,又是一笔不菲收入。
  苏葭湄拿出一部分钱给勒内,让他给她买田置地。
  奕六韩除了军功所得赏赐、官职所得俸禄之外,并无田产。他那个昭越县伯只是虚封。
  何况,他得的赏赐和俸禄,都放在歌琳那里,尽管每次他都说:“你若有需要,随时去小歌那里拿。”
  但苏葭湄骨子里亦是傲气的,心想,我自己挣钱,不要你的。
  叶家这样的豪族,有良田数万顷,除了高临老家有田产,另外还有叶振伦的郡公爵位乃是实封,在京畿附近还有田产。
  高临那里的田产一向是大小姐嘉妍在打理,大小姐和叶东池同出一母,这部分田产当然是长房的。
  而京畿这边的田产,一直是吴香凝派了吴家人在打理,将来这部分田产是二房的。
  唯独苏葭湄他们三房,将来分家时有可能什么也捞不着。
  因此,苏葭湄留了个心眼,让勒内为她买田置地,也让勒内雇人打理。——当然,有时间苏葭湄打算亲自去一趟田庄,过问一下属于自己的产业。
  在书盈帮忙下,仔仔细细核对了账本和田契,发现勒内确实心细,没有一处账目有问题。
  书盈家过去是开粮米铺的,自幼算术极好。每个月迎晖院的月例钱和开支,都是书盈在核算,然后整理成账本给苏葭湄。
  说真的,苏葭湄有时挺自私地想:阿部稽不能娶书盈也好,书盈留在我身边确实是个得力臂助。没了书盈,一时还不知道上哪里找这么忠诚又能干的心腹。
  至于唐虞……
  各方面都太逊色了,苏葭湄对她越来越不满意。
  这会儿,又不见人影了,估计又是如厕去了——唐虞这蹄子,一日间不知要如厕多少次。
  而且她最近总是心神恍惚、丢三忘四,以前话多的她,最近常常发呆,一整天失魂落魄,不知在想什么。
  “三少夫人,仪门外有人通禀,一位姓朱的先生求见!”一个婆子在正房外恭恭敬敬道。
  书盈连忙到门口,接过婆子递上的名刺,交给苏葭湄。
  苏葭湄并未看一眼就起身道,“快迎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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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厢,奕六韩终于将歌琳哄好了,靠在床头,搂着她轻拍,“小歌,别生气了,是我错了。我让沙列鲁担任豹跃军统帅,这下你开心了么?”
  “你不用为我这样,还是让合适的人担任豹跃军统帅。”歌琳脸上布满泪痕,倚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仰起头来,“沙列鲁是来求过我,我也是看在琪雅的份上,帮他跟你说一声。至于你是否应允,你自己决定。”
  奕六韩点点头,叹息一声道,“阿部稽,勒内,沙列鲁,括廓尔,昆突。我们六个从小玩到大,跟亲兄弟一样。所以当初在玉井山,才会让他们当五大头领。然而,真正用他们,才发现,他们能力有别。若论勇武能战,除了勒内,其余四个头领都没问题。可是若论驾御万众、统帅千军,真还只有阿部稽。”
  歌琳身子微微一颤:阿部稽……阿部稽……对不起!对不起!为了我最爱的男人,我不能说!
  越发地抱紧了他,带着疯狂的、生怕失去的力量,埋在他的胸膛再次哭起来。
  “怎么又哭了?心肝,快别哭了。药快放凉了,你先把药吃了吧。”他轻轻掰开她,起身下床,“我得看看周太医给你开的药方。”
  奕六韩叫玛吉把药方拿来,一壁对着烛光看,一壁问,“抓药时你在旁边看着的吧?”
  “是的,汗王。”玛吉端起药碗,扶歌琳坐起,回答道。
  奕六韩看着药方,剑眉渐渐拧了起来,“有几味药很奇怪,我都不认识。不行,明日我得进宫去找周太医,亲自问清楚……”
  阿娘是野利部的药奴,他自幼能识百草、辨百药,可是眼前的药方上,竟有好几味药,他都不熟悉。
  奕六韩对妇人病并无经验,但他知道妇人癥瘕有很多种,每种的症状和处理方式都不同。
  蓦地,一阵揪心的后悔和心痛攫住了他——都怪他今天没能及时赶到,他懂医术,周太医诊脉时,他若在旁边,起码可以问个明白。
  他盯着药方,正在回忆一些药草的功效,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忽然书盈走进来禀报,“汗王,少夫人让你过去一趟,说是有一位朱先生到了。”
  “朱先生?”眉峰微蹙。
  “少夫人说这位朱先生,曾在前任护羌都督赵漳手下任参军,参与过多次对羌人的征剿和招抚,对羌人非常熟悉。因汗王要应战羌人,故而少夫人特意找他来给汗王当军师。请汗王过去见一见。”
  “真的?太好了!”奕六韩大喜,没想到小湄这样能干,把这样的人物都给他找来了。
  他一时间也顾不上再钻研药方,扔下药单,叮嘱玛吉照顾歌琳,旋风般奔了出去。
  而歌琳正把一碗苦涩的药汁咽下去,在玛吉伺候下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