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琳拨开云雾般的帘幔步出的一刻，沙列鲁只觉光华满眼，呼吸一窒。
  她穿了一袭拖曳至地的素白寝衣，映着她冰雪般透白的肌肤，整个人如同冰雪中破出的女神。
  湿淋淋的秀发，用白色的布巾包着高高盘在头顶，露出白天鹅般修长优雅的脖颈。
  刚沐浴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红晕，越发娇艳诱人，令人浮想联翩。
  她将衣襟拉得很高，遮得很严，腰间束着绸带——接见男性部下，需穿得严谨一些。
  她本是草原上长大的奔放女子，从来也没有男女大防的观念。自幼她身边就有一群侍卫，她没事就喜欢和他们一起骑马摔跤喝酒，从无避讳。
  只要内心坦荡，就算混在男人堆里又如何。
  但后来，她发现奕六韩不喜欢她这样。
  比如，括廓尔可是奕六韩自幼长大的兄弟，但他死了，奕六韩半点伤心也无。
  再比如，宁可寡不敌众、遍体鳞伤，也不许她的衣襟散开：“我的女人，一寸肌肤都不许人觊觎。”
  既然他不喜欢，那她就改。
  ——只要是为了他。
  歌琳在一张精美的雕花躺椅里坐下，长长的裙摆优雅曳地，接过玛吉用朱漆托盘端来的琉璃杯，紫色琉璃杯中的葡萄酒泛着深红的光泽。
  玛吉也在沙列鲁面前的红木案桌上，放了一杯葡萄酒，然后悄悄退了下去。
  “公主，我听说，汗王的父亲准备让阿部稽去做骁骑营的统帅？”沙列鲁努力克制着急促的呼吸，低头说道。
  “前提是迎娶汗王的四妹。”刚泡温泉的慵懒尚未从她身上散尽，她慢悠悠地将酒杯送至唇边，抿了一口，两片芳唇瞬间变得娇媚柔嫩，红艳欲滴。
  沙列鲁恰好抬首看见，体内又是一阵邪火乱窜。
  “怎么了？”她放下紫色琉璃杯，碧眸看过来，“你问这个作甚？”
  沙列鲁慌乱地垂下眼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得骨节都发白了，方才克制住体内熊熊的邪火，“如果阿部稽去骁骑营当统帅，汗王的豹跃营，会让谁统领？”
  歌琳直直地盯着他深蓝的眸子，“沙列鲁，汗王说过，你虽精擅骑射、勇冠三军，却无御众之能——当统帅仅有骁勇可不够。”
  这话说得直截了当，沙列鲁心头不禁腾起一股羞恼与愤恨。
  “可是公主，那个女人怀孕了，你难道就不为自己将来打算？若无孩子傍身，有朝一日汗王对你腻味了，你有什么力量和那个女人争？”
  狠狠将酒杯顿在卷草纹花梨木案几，歌琳柳眉倒竖，“沙列鲁，你太放肆了！”
  “公主，有道是，良言如利刃！属下为你好，才敢直言不讳。”
  歌琳这才伸出手攥住琉璃杯，咬着牙平定心中怒火。
  沙列鲁见她怒意稍霁，便继续道，“刚才属下失言了，相信公主总有一天也会为汗王诞下子嗣。
  届时，公主的儿子若要跟那个女人的儿子相争，难道不需要我的兵力支持吗！
  你可知道，那个女人一直在培植私党。勒内早就是她的人，有人告诉我，自从勒内担任西市令，给那个女人透露不少商机。
  那个女人囤了一些货，然后让勒内帮她抛售出去。我还听说，她把大婚礼物都拿给勒内，兑成钱帛，然后让勒内帮她买田置地。
  公主，你别看她现在护着你。那是因为，汗王的势力还不够强大。如果内院起火，对汗王的事业大为不利。
  一旦汗王能够独当一面，她的势力也足够雄厚，她就会对你下手了！
  你现在不培植自己的势力，等到了那一天，你就指望汗王保护你吗？
  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的宠爱是不可靠的，你能确定到那天，汗王还会像现在这样爱你？”
  这一大段话说罢，歌琳许久不语。
  低垂的眉睫，在冰雕雪刻的面颊，投下两道妩媚的阴影。她沉默地摇晃酒杯，望着杯中酒液在烛光下泛着血红的粼粼光泽。
  沙列鲁亦沉默下来，等她慢慢消化。
  寂静深邃的大殿中，回响着温泉池传来的哗哗水声。
  他不时地偷瞥她一眼，心中暗赞她的绝世美貌，目光流连于她美妙的身段，只觉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着，将体内所有的水分都烧干了，口干舌燥得难受。
  竭力控制住自己，他端起酒杯仰脖而尽，抹了抹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沙列鲁。”许久，歌琳才缓缓开口，抬起深邃的碧眸，“我试试，汗王不一定听我的。初建豹跃营的时候，我跟他推荐过你，但他否决了，他认为你无法胜任统帅。”
  沙列鲁闻言，一股强烈的恨意陡然腾起：好啊，奕六韩，你个汉人贱奴，居然敢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能胜任统帅是吧，那我就做给你看！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踩到脚下，你最心爱的女人也是我的！你等着！
  “还有，公主，我打听到侯本中和李元秋的下落了。”
  “真的？”歌琳举杯的手凝住，猛地转头看着他。
  “侯本中现在叶大将军的神弩营中担任都尉。李元秋进了侯家，侯氏是京畿附近义丰县的一个大族，也算三四等的末流门阀。”
  “李元秋就算了，我放过她。但侯本中绝不能轻饶，我要他为括廓尔偿命！”碧眸冷芒闪动，歌琳问道，“你有办法干掉他么？”
  “这个……”沙列鲁脸现为难，“公然干掉他，会给汗王带来麻烦。唯一的办法就是，如果赵栾叛乱，汗王征西，肯定要从父亲那里调一部分熟练的弩手。如果我能成为豹跃营主帅，我就有权力去叶大将军处调弩手，因为豹跃营也需要配置……”
  （北梁使用的万钧神弩、绞车弩、床弩等大型弩具，都需要专门的弩手才能熟练操作）
  歌琳沉默了，手托下颌，久久望着沙列鲁。他上唇红褐色的胡髭，两鬓红褐色微卷的短髯，让她无可抑制地想起最好的闺中密友。
  刹那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玉井山的冬天，琪雅每日陪伴她处理各种后勤和家属纷争；高临派和草原派谈判时，括廓尔坚持要奕六韩举行大型婚礼、迎娶歌琳为正妻……
  最好的朋友们都不在了，她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转回头仰靠在躺椅上，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滴缓缓滑下，歌琳道，“好吧，沙列鲁，我会让你当上豹跃营主帅。希望你不要辜负汗王，不要让我们失望。”
  沙列鲁走后，玛吉进来收拾杯盏，温泉池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反而更衬出了寝殿的寂静空旷，层层叠叠的轻纱帐幔在风里飘荡着，歌琳的声音忽然幽幽响起，“玛吉，我做得对吗？”
  玛吉正把沙列鲁喝过的那只琉璃杯，放进朱漆托盘，闻言怔了一下。
  歌琳仍仰靠在躺椅里，将刚才的事对玛吉叙述了一遍，无助地问道，“豹跃军是汗王倾注了全部心血，选拔训练出来的一支精锐。我真的要利用汗王对我的宠爱，让不能胜任的人去做豹跃军统帅吗？”
  玛吉将托盘放在案上，转身面对歌琳，“公主，我觉得你不能这样做！公主若害怕自己将来没有力量和那个女人争，不如笼络和依靠阿部稽，沙列鲁根本靠不住！”
  “阿部稽……”念着这个名字，歌琳心中一阵难忍的绞痛，“我已经够对不住他了……”
  “嗯？”玛吉未听明白。
  “我不是为了自己，玛吉。”歌琳叹道，“我是为了给括廓尔报仇。沙列鲁要做豹跃营统帅，才肯帮我杀掉括廓尔的仇人。”
  “为了括廓尔就更不要这样！”玛吉噘着嘴抱怨道，“当初就是括廓尔怂恿公主不要学汉语，在公主面前诋毁汉人，让公主瞧不起汉人，无法融入北梁世家。那种人，有什么必要为他报仇！”
  歌琳摇头，“不怪括廓尔，我父汗也看不起汉人。汉人是被圈养起来的羔羊，我们是草原上的狼，狼吃羊天经地义。”
  说至此处，歌琳碧眸中绽出耀眼的骄傲，“汉人太虚伪了，所谓的文明、礼制，其实就是一种虚伪。我不想学这种虚伪！若在草原上，骚狐狸就该跟我打一架，谁赢了谁得到心爱的男人！”
  “可是公主，汗王也是汉人啊，你那么爱他，就不能为他改变吗？”
  “我……”歌琳一时语塞，眼眶红了，“我愿意为他改变啊，我变了好多了！我已经开始学说汉话，学认汉字了……”
  （下一章小奕要出征了，小歌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