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当轴门阀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3      字数:3523
  “我听二嫂说,太医给咱们家淑妃确诊过,淑妃胞宫虚寒,不易受孕……”
  奕六韩不禁看了歌琳一眼,不知她听懂没有。去年在穆图可汗和师父的葬礼上,他因为阿娘自杀一事,打了歌琳耳光,歌琳骑马出走,在雪地里小产,之后便患上了宫寒症,亦是不易受孕的。
  奕六韩把师父教自己的吐纳之法,传授给歌琳,让她每日练习,这套吐纳之法可以固阳驱寒,奕六韩略通医道,一直用这个方法给歌琳治疗。
  如今听到二姐竟怀上了,不由急问道,“那如今怎么怀上的?”
  “我今天听二嫂的话外之音,似乎正是因为淑妃不孕,当初太后才有意抬举淑妃。”
  “哦?”奕六韩一蹙剑眉,知道这里面定有不少玄机。
  “皇帝至今只有一个儿子,是宫女所出,这个孩子被皇后收养着。”
  “我知道。”奕六韩点头。
  “因此,赵皇后虽然不得宠,但有嫡子在手,又有父兄手握重兵,在宫里乃是一家独大,赵氏的权位一时间无人可与争锋。为了自己家族的地位不动摇,太后驾崩前留下遗旨,赵氏一门不可出废后。”
  “哼……”奕六韩冷笑,“太后真是护着娘家。”
  “咱们北梁世家女子,哪有不以娘家利益为重的?”苏葭湄道,“除了我。我本不是苏家血脉,我亲爹……就是个佃农出身。”
  “额?师父么?佃农出身?那他是怎么跟我父亲结交的?”奕六韩从未听师父说过身世,不由一惊。
  “先不说他们,接着刚才的话题。”苏葭湄打断他,“北梁一向由豪族把持朝政,皇权式微,为了改变这个状况,先帝把相位分割成两个,为的就是提拔寒门。
  右相的位置给了赵氏,左相的位置,被先帝给了寒门士子。然而,自从先帝龙体不豫,太后也就是那时的皇后,就开始参与朝政。
  所以,左相的位置看似给予寒门,其实都是赵氏的门生故吏。”
  奕六韩仔细听着,不敢打岔。
  苏葭湄继续道,“左右相权原本都把持在赵氏手里,偏偏这时,强权的赵太后驾崩了,而我父亲又横空出世,建了威震天下的玄甲兵,一举解决北部边患,收复北疆大片失地,这泼天功劳,几朝几代都未曾有过。
  你知道的,北梁的惯例,当轴门阀都是一内一外,双管齐下地掌控朝政。”
  “这我知道,咱们家也是伯父在朝中为左相,父亲在南疆为行台。”奕六韩道。
  “所以,我父亲手下的谋士,就给父亲出了主意,让我父亲趁着军功震世,给皇帝上奏表,以军粮筹备不力为由,弹劾当时的左相。
  其实呢,所谓军粮筹备不力,都是欲加之罪。
  梁国豪强势大,门阀林立,土地兼并也严重,赋税常被豪族侵吞,国家财赋并不充足。
  梁国精兵健马又都掌握在豪族手里,但凡有战争,实际上大部分军粮是豪强自己筹备,国家只给一小部分。”
  “这是梁国一大弊政,所以梁国的军事行动力低下,因为连军粮都受制于豪强。”奕六韩道,“我在定昌兵变时,就曾带兵私闯几家豪族内宅,以他们的女眷幼子为质,要挟他们交粮。”
  “夫君做得很好。”苏葭湄赞道,“有时候,就要用暴力手段,不能讲常规。”
  两人讨论得热烈,把歌琳冷落一边,百无聊赖,终于,歌琳忍受不了,也不告辞,扔下筷子,起身离去。
  奕六韩怔了一下,也不去追她,只对苏葭湄道,“不用管她,今晚我睡西厢,好好哄她,你继续说。”
  “父亲(苏崴)上书弹劾左相、又事关军情,皇帝迫于压力,只得罢斥左相,然后,父亲推荐了自己的人任左相。
  谁也没想到,父亲举荐的这个人,刚被推上左相之位,就突然陷入了贪污案。
  当时审理这个案件的大理寺卿,就是你的堂叔。”
  “啊,我明白了!”奕六韩叫道,目中冷光一闪,“听说大哥当初本来喜欢的是你大姐,后来我父亲硬是拆散他们,让大哥娶了赵家女儿。看来,叶氏早就和赵氏勾结,一同排挤苏氏。”
  “正是。之后的事情,夫君应该知道了。最后是你的大伯,迁任了左相。”
  “这是叶氏暗中相助赵氏的筹码吧。”
  “我父亲麾下的谋士,也看出这一点了,于是建议我父亲,把叶氏从赵氏的阵营里,分化出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正好你大哥喜欢浅吟姐姐,我父亲以为此事必成,派了媒人到你家。你大哥听说媒人来了,简直喜出望外。”
  “后面的事我听修鱼说了。”奕六韩叹息道,“大哥满怀希望地等着喜讯,他万万没想到,父亲拒绝和苏氏联姻,选择了赵氏。”
  苏葭湄点点头,“你大哥从此后就浪迹青楼,夜不归宿,我听二嫂说,你大哥从来不和大嫂同房。”
  奕六韩沉思了一会道,“可是,共同的敌人去了,叶氏和赵氏的矛盾就浮出水面了。我在定昌时,刁氏曾要谋害于我,听阮湘说,刁氏背后的人就是赵氏。”
  苏葭湄冷笑道,“可是让赵氏料想不到,夫君那么厉害,一举除掉了刁氏,还帮着父亲打赢了平叛之战,父亲的军功已经远超天骁大将军赵栾。
  淑妃又在这时怀上龙嗣。当初赵太后就是因为淑妃不孕,才信任淑妃,信任我们叶家。
  太后为了娘家权位屹立不倒,从来都只允许皇帝宠幸出身低微的妃子。
  直到太后驾崩,浅吟姐姐入宫,皇帝才算获得自由。其实,皇帝扶植我们苏家,也是为了对抗母舅赵氏。
  只是皇帝没想到我父亲那样跋扈,目无君上,每次打胜仗,从西域劫获的宝物,悉数独吞,从不敬献皇帝。
  浅吟姐姐又酷肖我父,在后宫骄横霸道,嫉妒成性,终于让皇帝忍无可忍,对苏氏动了杀机。”
  奕六韩剑眉深深压低,眸中神色暗沉,“你说了这么多,莫非我二姐多年不孕乃是假的,是为了迷惑赵氏?
  如今,赵氏已先对我们动手,赵氏和叶氏多年的合作眼看要破裂,所以父亲觉得是时候让淑妃怀上龙嗣了?
  可是,这怀不怀上,居然都能被父亲掌控?我知道父亲老谋深算,阴险狡诈,却不知他还是千金圣手?”(古代常把妇科叫做千金科)
  苏葭湄压低声音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测……是不是父亲从哪里弄到了什么药,淑妃每次同房之后,只要用了这个药,就不易怀孕。但这药对身体不会有害,所以,只要不服用……”
  奕六韩瞠目结舌:“还有这样的?”
  半晌后,他想到了什么,“那二姐,现在岂不危险?赵氏会坐视她生下龙嗣?皇帝唯一的儿子在赵皇后名下,赵皇后又是六宫之主,她肯定不会让二姐生下这个孩子。”
  苏葭湄笑了,眼中隐隐透着杀伐决断的冷冽,“淑妃不会有事,因为皇帝要制约赵氏,不会任由赵氏一家坐大,所以,皇帝会保护淑妃和孩子。”
  “对,你说得没错,梁国每代皇帝的惯用法,用一家门阀去制约另一家门阀,制衡之术。”奕六韩点头,低头吃了一口菜,“皇帝现在是要在赵氏和叶氏之间制衡。”
  “然后顺便提拔寒门,培植他自己的势力。”
  “这么说,当今天子还算是个有为之君,想要改变梁国数百年的门阀当政?”
  “只怕,积弊已久,有心无力。”苏葭湄说罢,低头慢慢喝汤。
  夫妻俩又聊了一些当朝政事,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侍女来撤掉饭菜,伺候漱口。
  漱完口,奕六韩将青瓷小盅还给唐虞,接过软巾擦手,“今晚我睡西厢,明晚再住你这里。”
  “不用了,大婚只有四天了,这四天你都睡她那儿吧。”苏葭湄优雅地坐在椅中,淡漠道,“好好哄她,免得她看见我俩的盛大婚礼会吃味。”
  “好吧。”他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将软巾递给唐虞,拿起外袍便出了门。
  苏葭湄默默地坐在椅中,看着烛光摇曳下,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直到耳边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又下雨了么?”苏葭湄侧首看着窗户,自语般问了一句。
  连绵的秋雨持续了四天四夜,直到大婚前夕还在沙沙地下着,雨打梧桐,点点滴滴,黄叶飘飞,昏灯摇曳。
  迎晖院的人几乎走空了,小厮和仆妇们都随着苏葭湄住到了她的族叔苏岫云家。
  按照梁国婚俗,新郎要到新娘家亲迎,因此苏葭湄在大婚前一天就走了,第二日再由奕六韩亲自去迎她过门。
  于是这个秋风秋雨夕,空荡荡静悄悄的迎晖院,便只有西厢亮着灯,在雨中晕成一团朦胧的黄雾。
  房中,玛吉早早退出了内室,在外厅灯下给歌琳补衣服,留下奕六韩和歌琳二人,在床上相依相偎。
  两人许久都不言语,夜深雨急,风雨大作,西厢后窗有一片小竹林,秋风秋雨吹过百杆修竹,发出潇潇如泣的声音,听上去格外的萧瑟凄凉。
  来自大漠的二人,何曾听过这样的声音,一时听得入了迷,许久,歌琳喃喃:“这雨到明天下得更大就好了……”
  “唉,小歌,不要这样……”紧紧搂了她入怀,他抚着她满头蓬松的卷发,调皮的发卷被他拉直,又蹦了回去卷起,他最爱这样玩弄她的头发了,“小歌,明天你一定得忍,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你都要记住,我是逼不得已的……”
  他忽然郑重捧起她的脸庞,深深凝视她,仿佛要看进她碧幽幽的眸子里去:“你再忍受半个月,然后我带你一道赴任,到了北疆,我们朝朝夕夕在一起,永不分开……”
  她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碧眸涌起一层水雾又被她强忍着散去。
  他将嘴唇覆上她的眼睛,感觉到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上萦着泪水,像被风雨打湿的蝴蝶正在他唇间挣扎颤栗。
  窗外竹声萧萧,风雨如泣。
  他轻轻地、慢慢地、一点点地将她睫毛下的眼泪,吮吸干净,低低地叹息:“小歌,我爱你,我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