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叶振伦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2      字数:2645
  这天傍晚,奕六韩的大军接近瀛关,斜阳西坠,染红了滔滔宁河水,风卷惊涛,赤浪千层,水声轰然,震动得脚下的岸堤都在摇晃。
  远望层峦叠嶂,崇山峻岭,绵延不绝。滔天浊浪卷起水雾迷蒙,昏黄暮色映衬下,更显莽莽苍苍,像极了一幅风剥雨蚀的陈年壁画。
  叶振伦派了一支队伍前来迎接,甲胄鲜明,训练有素,为首将领在奕六韩大军前勒马停下,其余士卒影子似的跟着他动作,熟极而流,整齐划一,着实让奕六韩惊佩。他暗暗自问,自己的亲兵也有如此马术,但能否做到如此森严有序、号令严明,可就不一定了。
  还未见到父亲,然而父亲的威严与气势,已经通过这支铁骑,传给了奕六韩和他的弟兄们。
  夜色降临,绵延重叠的山峦间布满望楼和堡垒,点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火把,密集的火光映着苍黑的山崖绝壁,仿佛狰狞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口中嚼碎的血肉正在滴答淌血。
  奕六韩一路走,一路四下观察,只见所有山川险要处都设了布防和军营,处处壁垒森严,心中不由得对这个未谋面的生父又多了几分钦佩与敬重。
  山风阵阵中,夹杂着鼓角四起,战马嘶鸣,千帐明灯往夜色深处蜿蜒而去。
  瀛关城横跨于丰隆山支脉,此处群峰环拱,四达交驰,深谷险阻,易守难攻,扼守着苏峻老巢寅州南下京师的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关城沿山势而建,起伏如龙蟠,雄峻如虎踞,建有六个城门,城楼高耸,城墙坚厚,雉堞连云。
  夜幕下,城堞上火把点点,耀如光海,映得城楼上执刀拿枪的守卫,仿佛雕塑一般威严肃穆。
  奕六韩一行从东南门入城,一路所经街道,皆有军校带领部队举着火把巡逻。来到叶振伦中军所驻衙门口,大门外甲士林立,分列两行,箭上弦,刀出鞘,盔明甲亮,凛然生威。
  踏进大堂,灯火明亮,右边竖排是谋士,簪缨冠带,彬彬文质;左边竖排是武将,顶盔贯甲,赳赳孔武。这两排文武皆端坐于锦墩,肃然静默,鸦雀无声。
  大堂最北端的高位,一张大帅案之后,虎皮交椅上坐着的,便是父亲了吧。
  自天柱苏崴死后,他已是大梁国一手遮天的人物,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国之干城。麾下谋士荟萃,将星云集。身为一方封疆大吏,自任江州行台以来,江州物阜民丰,富甲一方,成为梁国最为繁华富庶的天府之藩,民间因此称他“叶江州”。
  此刻,终于要见到父亲本人,他心跳加速,手心全都是汗,但他的激动与紧张,是将要谈一笔大生意的商贾的紧张,而不是将要见到血亲的激动。
  他愿意为父亲效力疆场、血洒边关,只要父亲能为他失去家园的女人和兄弟提供栖身之所。
  堂中的灯火突然无比炽烈与明耀,照得高坐在主座的人模糊不清,奕六韩按照事先早已练熟的姿势跪拜如仪,声音微颤地喊了一声:“父亲!”
  “三郎,你出息了嘛。”一个浑厚而又威严的声音传来,这声音雄浑有力,带着绵长醇厚的尾音,震动在空气里,让奕六韩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力,“西线的平叛之战你打得很好,子张(王赫表字)给我写了数封书信,赞你的用兵之才。”
  “父亲谬赞了!西线获胜全赖王赫将军指挥得力、运筹有方,各位将士们悍不畏死、奋勇作战,我不过是籍父之名、掠人之功罢了。”奕六韩谦虚地垂首答道。
  不知道父亲对这样的回答是否满意,只听他用不带任何情绪的沉厚声音道:“站起来说话吧,三郎。”
  奕六韩站起身,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高大威武、两鬓微霜的轩昂长者,座椅两侧的蹲虎青铜灯照得他容颜十分醒目,长眉侵鬓,隆准高鼻,尽管眼角皱纹深刻,眼神却精光四射,锐利如鹰。
  奕六韩被父亲的气势震住,只觉神夺魂骇,不敢与他对视,赶紧将目光下移,看到父亲蓄着一部精心修剪的须髯,身穿金线绣蟒淡紫锦袍,腰束七宝革带,足蹬厚底官靴。周围站着的熊虎之士、悍猛之卒,都掩不住父亲的英武霸气和慑人威严。
  “来,见过你二哥。”父亲微扬下颌,示意奕六韩拜见他身旁的青年。
  奕六韩早就注意到父亲座侧,陪坐着一个身穿护心银铠的颀长身影。
  能坐在这个位置的,大约就是传说中深得父亲宠爱的二哥了。
  “见过二哥。”奕六韩恭恭敬敬长揖及地,“久闻二哥允文允武,是父亲的得力臂助。”
  “三弟过奖了。”叶翎站起身还了一礼,他个子比奕六韩略矮,脸颊瘦削,五官还算英俊,只是面部线条给人感觉有些刻薄,上唇和下颌微微蓄了一点胡髭,“三弟长于胡地,熟知异域风情,日后还请三弟多加指教。”
  “哪里,哪里,指教岂敢当。”奕六韩连连拱手,他打量了叶翎一眼,直觉地感到,二哥谦和的笑容背后,有一种莫名的阴冷与疏离。
  “你二哥亦自幼习武,他练的是另一派,不是你师父那一派,你们兄弟俩以后可以多多切磋。”叶振伦威严厚重的声音传来。
  “是,父亲。”叶翎拱手道。
  “是,父亲。”奕六韩亦赶紧拱手道。
  叶振伦点点头,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奕六韩,然后越过他,缓缓落到他身后。
  奕六韩心中猛地狂跳,连忙转身将歌琳拉过来,声音激动得发抖:“父亲,这是小歌,我的女人。——小歌,快拜见父亲!”
  这是他今天从进城开始就期待和担心的一幕。
  他对这位把他扔在草原二十多年的父亲,没有半点感情,之所以来认父,都是为了小歌和野利子民们。
  为了能和小歌幸福安稳地长相厮守,为了野利子民们能在北梁安居乐业。
  这些日,每晚歌琳都跟着奕六韩临时抱佛脚地学习汉语,学习礼仪。
  此刻,歌琳虽仍是大翻领的窄身胡服、条纹小口裤,头戴插着羽毛的胡帽,但却以汉人女子的礼节,跪下去以手加额,行了稽首大礼,用略为生涩的汉语,郑重恭谨地说道:“歌琳拜见父亲,愿父亲武运昌隆,福寿安康!”
  这是奕六韩反复教过她的,她一字字咬得很重,生怕说错,匍匐于地的身子绷得很紧,帽子上的羽毛微微颤抖。
  奕六韩也紧张不安地盯着父亲的表情,师父曾经跟他说过,他的生母是被穆图奸杀的。歌琳是穆图的女儿,他一直担心父亲会因此记恨歌琳。
  但是想想,生母死时,歌琳尚未出生,穆图的罪孽跟小歌没有半点关系。再说父亲妻妾成群,自己的生母甚至都未被父亲正式纳为妾室,可见父亲对母亲也只是一时玩玩,不见得有多少真心。
  “起来吧。”叶振伦微微眯眼看着歌琳,脸上表情深沉莫测。
  歌琳脑中“嗡”地一声,颤栗着站起来,一个直觉像尖刀般捅穿了她:奕六韩的父亲不喜欢我!奕六韩的父亲不喜欢我!
  奕六韩在一旁茫然无措,不知道该为父亲并未提及宿仇而松口气,还是该为父亲的冷淡而失望。
  “那是……小湄吗?”叶振伦沉厚的声音,忽然有些不稳,一直往后靠在椅背上的霸气坐姿蓦地变了,直起身子,向奕六韩身后张望。
  苏葭湄赶紧上前两步,跪拜:“苏氏参见父亲,愿父亲早日平定叛乱,还百姓安居乐业。”
  “小湄,你过来。”叶振伦一直沉稳不露情绪的声音,莫名地带上了颤栗,向苏葭湄招手,颔下须髯微微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