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娄胡贱奴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1      字数:3189
  陵州太守府的大牢,暂时充作了俘虏营。原先牢房里的犯人都被放了出来,充入苏峻军中为苏峻打仗,以前的罪刑一律取消,阵前立功的还可以按军功封官赏金。
  如今几十间牢房里,挤着三百多野利俘虏。
  石壁上昏灯黯淡,牢房里空气污浊潮湿。
  有些野利人在低低地说话,低沉而难懂的话音蝇蝇嗡嗡地在浑浊的空气里盘旋。
  这时,甬道尽头的门启开,一缕来自外面的明亮天光渗进。
  牢中顿时安静,一个个肮脏蓬乱的人头抬起,透过铁栅栏,望向光线处。
  一个熟悉的袅娜身影出现,那是括廓尔的汉女李元秋,自从葛冲手下的偏将侯本中负责押送俘虏,他看上李元秋颇有美色,便纳了她为妾,并让她负责给这批俘虏传话。因为李元秋既懂野利语又懂汉语。
  每次李元秋给这批俘虏传话时,括廓尔都要骂她,用的是野利语里最不堪入目的脏话,李元秋能听懂,不禁恼怒万分。
  心想:你括廓尔把我们汉女根本不当人,对我动辄打骂,还把我当骡子使,让我干那么多重活,如今侯将军对我一往情深、倍加怜惜,凭什么要我对你忠贞不渝?
  因此,她每次出现在这批野利俘虏面前,听到括廓尔的骂声,都会故意挺直了胸膛,仰起下颌,唇角含一丝嘲讽的笑意,挑衅地面对括廓尔刀子般的目光。
  “勒内头领……”李元秋声音清脆亮丽,故意带着喜悦,“你出来。”
  随着她的声音,一个士兵开了勒内所在那间牢房的牢门,头领和副头领都是单独关押、重镣加身,勒内在三百多双眼睛惊讶的注视中,站起身来。
  多日的关押,让他身体发软,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站住了,几缕细碎的稻草从他褴褛肮脏的身上抖落。
  铁链在地面拖拉出啷当声,勒内摇摇晃晃走了出去,只觉门口透进的光线白亮晃眼,眼前一片模糊。
  士兵给勒内打开了手上和脚上的锁链,勒内活动着红肿的手腕,眼睛终于慢慢适应了明亮的光线,他的目光落在李元秋脸上,似乎想要从她的神情里看出自己被提出来是吉是凶。
  李元秋也看出勒内眼中的疑惑,便用野利语高声道:“勒内头领,苏将军要让你去见汗王,替苏将军去与汗王和谈!”
  牢中立刻起了一阵喧哗,士兵们大喝:“安静!不许出声!”
  人们这才慢慢安静下来,只有一个人还在狂吼乱骂,他骂的是野利语:“娄胡贱奴,你是不是和那个贱货勾结了!是她放你的吧?!”
  勒内回头,淡蓝色的眼睛盯了括廓尔一眼,那一眼犹如浸透冰水一般,寒意蚀骨。
  过去,括廓尔、沙列鲁他们刚认识奕六韩他们三个奴隶崽子时,就常用“娄胡贱奴”来叫勒内。
  这是因为,野利部当年灭娄胡部的那场战争,打得极其艰苦,虽然野利部最终赢了,娄胡部的王族几乎全部被杀,然而,很多野利人都死于那场大战,包括沙列鲁的叔伯、括廓尔的父亲等,因此野利人对娄胡人有极深的部族仇恨。
  小的时候,每次他们叫勒内“娄胡贱奴”,都会被阿部稽狠揍一顿,后来他们再也不敢当面这么叫勒内。
  过了这么多年,括廓尔突然又用上了这个久违的蔑称。
  士兵们呵斥了几声“安静、安静”,括廓尔却还在悲愤怒骂,整个人扑在铁栅栏上拼命摇晃,满脸胡须戟张,一身铁链哐当作响,犹如一头疯狮:“你这个娄胡贱奴,你和那贱货早就勾结了吧?可怜公主胸无城府,哪里斗得过你们?!公主啊公主,括廓尔落到李元秋和她奸夫手里,肯定出不去了,我保护不了你了,公主!”吼着吼着,竟有泪水落下,打湿了脏乱虬结的胡须。
  这时,李元秋的现任男人、押送这批俘虏的将领侯本中走了过来,李元秋在他耳畔说了几句什么。
  侯本中叫过几个士兵吩咐了几句,几个士兵冲进去,开了括廓尔所在牢门。
  括廓尔退开几步,等那几个士兵一冲进来,猛地跃起,将手中镣铐向一名士兵砸去,那士兵被砸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括廓尔身形闪跃,舞动镣铐,又将另一个士兵砸倒在地,冲开一名士兵,撞倒一名士兵,闯了出去。
  刚出牢门,站在大门口手持弩机、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扣动机括,几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呼啸着破空而至,射穿了括廓尔的身体。
  他口吐鲜血,双目暴睁,狂吼一声,“哐当当”拖着镣铐又朝前跑了两步。
  “嗖——嗖——嗖——”又是一排利箭如电光般掠来,瞬间将他射成了刺猬。
  魁梧的身躯晃动了两下,重重倒地。一身镣铐砸出震耳的哐啷声,在空阔的牢房久久回荡。
  整座大牢顷刻间如一潭死水般静寂无声。
  三百多野利人面如死灰,大气都不敢出。这是他们被俘以来,第一次有人被杀,而且还是五大头领之一。
  不过,这三百多野利人中,有一半是勒内的人。括廓尔的人马要么死了,要么冲杀出去了。只有勒内是带着全部人马投降了。
  刚才括廓尔骂他们头领,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是以眼见括廓尔死,虽然惊骇,却并无义愤和同情。
  侯本中和李元秋交换了一个眼神,俱是暗暗松了口气。
  自从侯本中纳了李元秋,两人相见恨晚,枕席间甚是相得,李元秋给侯本中看她身上被括廓尔打的淤痕,控诉野利人的凶残野蛮。侯本中对她越发怜惜,早就想为她出气,但是苏峻没下令杀俘,侯本中也不敢擅杀俘虏。
  这下好了,试图越狱,还打死了守军,苏峻的手下也在场看见了,料想苏峻也不至于怪罪。
  李元秋心里好生畅快,声音里都掩不住欢喜:“勒内头领请随我来,将军在等着。”
  勒内当然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快意,微微一笑,躬身垂首,恭恭顺顺地跟了上去。
  走出大牢,转过几条街,便是行台府邸。
  一路春光明媚,照得勒内有些头晕,风里吹来略带血腥的花香,这奇异的香味,让他想起括廓尔的死状,那暴睁的双眼,嘴角的鲜血,扭曲变形的脸,不知为何挥之不去,随着一幕幕的往事从眼前交错而过……
  那年,部落大围猎结束,沙列鲁、括廓尔、昆突他们带了好酒来找他们喝酒。
  这酒十分名贵,叫做“乌兰珠”,原先只有西边的鄯善部会酿这种酒。后来野利部灭了鄯善部,将鄯善人掳为奴隶,专门派了一支军队驻扎在鄯善,监管鄯善的葡萄种植业,然后每年向野利部运送葡萄酒。
  穆图还掳了美丽的鄯善公主,就是歌琳的母亲——当时的大漠第一美人乌兰珠。
  后来,这酒就成了野利部独有的美酒,穆图用歌琳母亲的名字给这酒重新赐名为“乌兰珠”。这种葡萄酒后劲极大,起初喝时不觉,喝完之后会突然醉倒。
  听说是“乌兰珠”,三个奴隶崽子兴奋至极,勒内赶紧起身去拿酒碗,折回来的时候,勒内在一顶帐篷后站住了,他听见括廓尔带着醉意的声音:
  “你和奕六韩,那不消说,仪表堂堂,英气勃勃,一点都不像奴隶崽子。我们从没把你俩当奴隶,只当你们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是勒内,哼……”
  语气变得十分轻蔑,不等他说完,阿部稽低沉的声音冷冷响起:
  “括廓尔,你这话我不爱听!你们不喜欢勒内,就是不喜欢我。这酒你拿走,我不喝你们的酒。”
  奕六韩清朗的声音也跟着附和:“对!我们三个自幼结义,亲比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有女人一起上,啊不,有女人我先上……”
  沙列鲁问:“为什么有女人你先上?”
  “因为我脸皮最厚嘛……”
  奕六韩这一搅和,刚才的一段不快就被掩饰过去了。
  勒内这时才从帐篷后走出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将六个酒碗在草地上摆开。
  昆突抱起酒坛,给六个酒碗倒满,血色的酒液溢出陶碗边缘,迅速将地上枯黄的草叶染成红色。
  那殷红如血的酒仿佛就在眼前泼洒,和括廓尔死前嘴角流出的那摊血融成了一片。
  勒内一路走着,心中百感交集,已经走进了行台府邸,踏进了正堂,他都没有发觉,直到李元秋提醒:“快跪下见过三将军。”
  他一激灵,立刻跪下,用汉人礼节伏地而拜,故意将汉语说得半生不熟:“见过三将军。”
  “你抬起头来。”一个充满色欲的声音道,“湄儿,你仔细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人,三叔特意为你放人,可别放错了人。”
  勒内心中巨震:括廓尔说对了一点,真的是她!
  她救了我,真的是她救了我!
  这么多野利俘虏,她偏偏选他。
  一瞬间,心底涌上的感动如潮水般泛滥开来,他抬起头,看见她穿着白色轻衫、水红长裙。
  她也正看向他,目光异常温柔,充满关怀,像柔软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抚摸。
  他不由得微微垂了一下眼,似乎不能承受她那样的温柔。
  忽然间,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为她去杀人放火、为她杀尽所有伤害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