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出发,高临!(2)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1      字数:3566
  次日清晨,奕六韩出发了。
  他在早餐桌上就跟歌琳道别,歌琳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嚎哭,一边捶打他、推攘他:“快滚,快滚,别废话了!再不走,我就不让你走了!”
  他无法,只得走出屋,却在屋外唤她:“小歌,我不在,你不要到处乱跑……”
  “我能跑到哪里去!怎么这么啰嗦!快滚快滚!”歌琳在屋里带着哭腔,沙哑地喊。
  他转身刚启步,她就放声大哭。
  他站住了,突然又反身奔回了屋子,将她搂进了怀里。
  院中,张秀才、头领们、为奕六韩提行囊的亲兵们都在等着。
  只听屋内不断传来歌琳撕心裂肺的哭嚎,接着是亲嘴的缠绵声,再接着又是歌琳的哭喊:“混蛋,还不快走啊!”
  然后,他们看见汗王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嘴唇带血,是被歌琳咬的,嘴角残留着两人狂吻的唾液痕迹,头发披散,衣服凌乱,衣襟上湿淋淋的,全是歌琳的口水、鼻涕和泪水。
  他就这样走到苏葭湄的屋子。
  按照原计划,他要在这里束发戴冠。
  苏葭湄冷冷打量他一眼,侧首让侍女端一盆热水,拿一张巾帛来。
  他在镜台前坐下,等她束发。她拿着湿热的巾帛,站在他旁边,也不说话,冷冷地就为他擦脸。
  他一惊,退让了一下,她却不管,伸过手去,狠狠擦拭他嘴角的痕迹。
  他惊讶地望着她,她下手很重,面如寒霜,眼神专注而冷狠。
  终于将歌琳在他嘴角留下的痕迹擦净,她冷冷扫一眼他的衣襟,开口,声如玄冰:“将长袍脱下来换了。”
  “啊,为什么?我今早才穿的。”
  “你自己看看,多脏。”
  他低头一看,抬头坚决地说:“那是小歌的眼泪,我不能换,我要带着小歌的眼泪离开。”
  “好,那你自己束发。”她平静而干脆地说完,走开了。
  他一呆,望了望镜中自己前短后长的怪异头式,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绾出发髻来。
  他侧首对她说:“你这个女人真奇怪!你总共只给我做了三套汉服,这件长袍换下来我也不能洗,只能带走。”
  她侧目扫他一眼,不语,目光冰冷,下颌微扬。
  他生气了,唤侍女:“书盈,你来帮我束发。”
  柳书盈垂首,神态恭谨,却一动不动。
  “唐虞,你来!”
  唐虞也不动,尽力抿唇,忍住笑。
  “咦?”他气急败坏,“喊不动你们?!”
  他从铜镜前转过身来指着柳书盈:“你竟敢……”正要斥骂,转头怯怯看了眼屋外,“好吧,你有阿部稽撑腰。”手指点向另一名侍女,“唐虞,有谁给你撑腰,竟敢忤逆我?”
  唐虞连忙跪倒:“汗王,奴婢不敢忤逆你。您的头发前短后长,束发难度相当大,除非巧手如夫人,像我等拙手笨脚的,真的束手无策。”
  “好,好!我这两个女人,都敢骑到我头上。”他骂骂咧咧地将长袍脱下来,“小歌的括廓尔我指挥不动,小湄的侍女我也使唤不了。”
  奕六韩在歌琳那里,都是侍女伺候,歌琳是从不伸手伺候他的。
  在苏葭湄这里,从来都是苏葭湄亲手伺候。他很少使唤苏葭湄的两个侍女,尤其柳书盈,由于阿部稽的关系,他对柳书盈一向礼待。
  这几乎是第一次让苏葭湄的侍女服侍,竟使唤不动。
  脱下外袍,他拿到外面去交给亲兵,放入行囊,又让亲兵从行囊里拿出另一件干净的长袍穿上,再重新坐在镜台前,气呼呼道:“这下可以给我束发了吧?”
  苏葭湄这才傲然走过来,在他身后站定,手指轻盈灵巧地挽起他的长发。
  他望着镜中的她,无可奈何叹道:“你在我每件衣服里绣了个‘湄’字,就不许我留下她的眼泪。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小气了?”
  她心想:我一直都不大度。
  却什么也不说,只将他的头发狠狠扯了一下。
  “哎哟!”他连声惨叫,“我错了,小湄饶命!轻点,轻点哎!”
  她一边束发,他一边叨咕:“你怎么把你的名字都绣在衣服的内里靠近心的位置?怎么不干脆绣在绕曲上?”
  绕曲就是亵裤的兜裆布。
  “哎哟!”他又惨叫起来,“我错了!我错了!你,你跟你爹一样,以前我一说错话,你爹就用弹指神功打我头!真是亲父女啊!”
  不一会,发髻束好了。
  两名侍女都看呆了,夫人的手真是巧夺天工,前短后长的怪异头式被变成了标准的汉人发髻,完全看不出异常,而且用时极短,不到半刻钟。
  奕六韩自己照着镜子,亦是惊叹:“小湄像变戏法似的,我都没看清你怎么弄的,就变出一个发髻来了。”
  面对赞美,苏葭湄十分淡定,接过侍女递上的皮冠,给他戴上,再绕到正面,为他系颔下的带子。
  系好后,她退后一点,仔细端详。
  他见她久久凝视他,轻拍她脸嬉笑道:“被我的美色震晕了?”
  他笑起来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乌黑的眼眸也在闪光,宛如星河璀璨,仿佛世间所有的光华都凝聚在他的笑容里。
  这光一般的男子。
  她只觉目眩神迷,赶紧定了定神,上前为他正正发冠,谆谆叮嘱道:“去了高临,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可要改一改了。世家大族,规矩很严,没有你这样嬉皮笑脸的。”
  “那岂不正好,给他们刮去一股新鲜的风!”他振衣而起,大笑着出门而去。
  她摇摇头,对他无语,却有爱慕之色,在眉梢眼角漫开,扶着门框,裙裾在晨风中飘摇,默默看他离去。
  他不曾回头。
  “走吧,兄弟们!”他对着院中等待的众人大喊,信手一挥,大袖舞荡,“总算摆脱女人们了!咱们走——”
  他走在最前,之后是亲兵们,然后是张秀才、五大头领,最后是十五个副头领。
  一行人转过山道,看不见了,苏葭湄依然在倚门而望。
  而歌琳在另一间屋里伏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几乎晕厥,琪雅和两名侍女焦急地守在床畔,不敢走开。
  “他走了吗?”歌琳带着哭腔,嘶声问。
  侍女玛吉一阵风奔出去,又跑回来:“公主,汗王刚出院子。”
  歌琳蹦起来,想冲出去,可又止步,转身扑倒在床,继续哭,哭一阵又问:“这回走了吗?”
  侍女玛吉又奔出,跑回:“公主,看不见了,汗王下山了……”
  “要不公主你也送下山去……”琪雅在旁边劝道。
  “公主,现在去追还来得及,汗王他们刚转过山道……”侍女玛吉说。
  “不,不!”歌琳狂叫,“我说了不送他!我受不了!”
  她伏在床上嚎啕大哭,蓬松的卷发覆盖了整个背部,随着她全身的抖动而波浪起伏。
  琪雅叹息着坐在床畔,俯下.身去,轻抚歌琳肩头劝慰。
  两名侍女亦眼泛泪光,无声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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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领们一直送奕六韩到山下。
  晨风吹来大地深处的寒意,是北方大地积淀一整个冬天的寒气,在早春的清晨徐徐地散发,料峭入骨。
  下了山,是一带丘陵荒岗,乱石横卧,灌木丛生,道路起伏不平,残雪和泥泞混合成一段湿滑难行的路。这样的路要走上十几里才是往东南方覃州去的笔直官道。
  “就送到这里吧。”奕六韩回身望着兄弟们。
  该叮嘱的话他这几日已经反复说了多次,此刻也就不再赘言,张开臂膀,和兄弟们一一拥抱告别。
  他最先抱阿部稽。阿部稽狭长的灰眸蕴满深沉的不舍,喉结滚动,强忍情绪。拥抱的时候,他用很大的力量,猛拍奕六韩的后背,那猛烈的力量传达出的感情,让奕六韩不禁热血沸腾。
  阿部稽和勒内是形影不离的,两人什么时候都站一起,于是奕六韩第二个抱的就是勒内。
  勒内比他矮小,像个小弟弟一样被他揽进怀里,奕六韩听到一声哽咽,他将勒内从怀里推出去,重重一拳砸在他肩头:“小勒内,你站错队了吧?你应该和我的女人们一道送我。”
  头领们都笑起来。
  勒内这才忍了泪,深吸一口气,手正要抚上胸口,却凝滞在半空,想了想,改用汉人的姿势,拱手道:“汗王,早去早回,别忘了我们,这里还有你的一千子民在等你,我们等你带回好酒好肉好前程!”
  奕六韩重重一拍他的肩:“别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
  他转身去抱昆突,昆突的脸通红,这人就是爱红脸,结结巴巴想说点啥,奕六韩已经走开去抱沙列鲁。
  “汗王走好,一路平安!”沙列鲁依然用野利人的方式,以手抚胸,躬身恭祝。
  奕六韩点点头,望向括廓尔。
  括廓尔没有跟四个头领站一起,而是站在靠后一点。他脸上缠着绷带,是那天被奕六韩打的,鼻梁断了,牙也掉了,看不见脸色,唯见他眼里神情复杂。
  奕六韩忽然朗声笑起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括廓尔,然后将括廓尔推开一点,握住他的肩使劲摇晃两下:“最不让人省心的就是你,括廓尔!”
  括廓尔用力按了一下胸口,粗声大气道:“括廓尔知错了!以后再犯,汗王往死里打我,不必手下留情!”
  奕六韩哈哈大笑,指着括廓尔对众头领说:“好嘛,这家伙服打不服教!”
  众头领齐声大笑,彼此间的矛盾被此刻的笑声暂时化解。
  奕六韩翻身上马,挥挥手,“兄弟们,我走了,我一定会给你们带回好消息。这里拜托你们了!”
  言毕,一勒缰绳,挥鞭打马,云翼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奔驰而去,身后甩开万点泥泞。
  张秀才和随行的六名侍卫亦策马跟上。
  每人身后跟着一匹备用的从马,一行人很快越过一丛丛灌木,消失在泥泞飞溅的道路尽头。
  这段路的尽头就是笔直的官道。
  拨转马头走上官道的同时,奕六韩回望玉井山。
  此处望去,玉井山依然巍峨,烟岚弥漫,峰谷氤氲,丛丛树林覆盖的山峦,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忽然有泪蒙住他的视野,他就要为了一千子民,为了最好的兄弟们,最心爱的女人们,前去寻找生父和族人。
  他不会想到,再次见面时,一切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