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阿部稽(下)
作者:罗姽      更新:2022-04-22 15:20      字数:2527
  他灰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慢慢渗出悲喜交加的复杂情绪,线条冷峻的唇用力抿紧,握刀的手凝在半空,手背上有青筋凸起。
  她雪青色的羊毛披风在雪地上长长拖曳着,徐徐走近,屈膝,对他施了一个礼,动作柔雅,藕荷色的袄裙衬得她宛如一朵雪中雪莲。
  他双唇微颤,眼里有无数情绪在涌动,却是无言。
  太阳升得更高,照在雪地,一片耀眼的光照得两人突然都睁不开眼。
  她默默地走了过去。
  而他举刀的手一直僵在半空,木呆呆地看着她走过去,她像是走在光芒里,正走进光芒深处。
  他的眼睛一片模糊。
  这时,有个声音像一把锤子敲下来,打破了他眼前的光,光芒的碎片漫天纷扬。
  “你在干嘛?怎么举着刀半天不动?”阿部稽的新婚妻子琪雅从屋里走出来。
  她正睡得香听见夫君练刀的声音,那时天还未亮,她想,昨晚他醉成那样,都未能跟她圆房,今天这么早就起来了?
  想着想着,她翻身又睡,一觉醒来,练刀的声音仍旧铎铎未歇。
  琪雅于是爬起来看,铎铎的练刀声却突然戛然而止。
  她跨出篷屋,看见夫君刀举在半空,作出了正要劈向木桩的姿势,却保持那姿势一动不动。
  他还未来得及转身回答,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个消失在副头领篷屋处的倩影。
  琪雅心中猛地一跳:那身影像是……
  琪雅眼里蒙上了一层阴翳。
  然而,她不去点破,来到阿部稽身前,殷勤关怀地说:“歇一会儿吧,瞧你出了好多汗,一会风一吹该着凉了,我给你拿布巾来擦擦。”
  说着折回屋去。
  她拿着巾帛和阿部稽的上衣出来时,阿部稽还在看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只是手里的刀垂下了,拄在雪地里。
  她心里很痛,强忍着上前替他擦汗,为他穿衣。
  他任由她伺候,面无表情,棱角分明的脸像一整块的冰。
  她伺候完他,强堆起盈盈笑意:“你要洗一洗吗?我给你烧水。昨晚我用了汉人沐浴的澡豆,很香,我给你也放一点在浴汤里,可舒服了。汗王全都分给了我们,自己一瓶没留……”
  他猛地从她手里将裤带拽回,自己系上,冷冷道:“我不想洗。”
  她一怔,脸上表情凝固片刻,又重新绽开笑容:“那我给你做早饭去,你稍等。”
  “我不吃。”他声音冷得像千年玄冰,“我要出门。”
  他说着进屋去,拿下刀鞘,将刀插进去,挂在腰畔,取下挂着的大氅,披上。
  她跟进来:“你要去哪里?汗王不是说今天早上你们可以休息吗?”
  他没回答她,掀起帘子,甩下帘子,走了出去。
  她怔怔站在那里,眼泪流了一脸,强忍着抹了脸,跟出去,只见雪地上他的脚印跟着另一对秀气的汉族女子小脚印,两排脚印紧挨着往前延伸。
  脚印尽头处,她的夫君穿大氅的高瘦背影,在副头领的篷屋前停下。
  一个雪青色披风的身影从篷屋走出,看见他,她愣了一下,屈膝施了一礼,转身走开,向另几个副头领的篷屋走去。
  而他跟在后面。
  什么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无,就这样跟在她后面走。
  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流过琪雅的脸。她咬着唇,泪水底下,浮起一层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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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书盈通知完了驻守北坡的阿部稽手下三个副头领,正要往回走,发现阿部稽还跟在身后。
  她心弦颤动,胸脯起伏,眼中有泪,微微仰首,忍下了泪。
  最后一个副头领在更低的坡下,她下坡时扶着树小心翼翼地走,他在后面赶上想要帮她,她却已经慌慌忙忙地跑下了坡。
  往回走要爬坡,她走得更加困难。这里临近山涧,雪和泥泞混在一起,让这段坡路很滑。她扶住一棵树,使劲拽着自己,却仍旧滑了一下,扑跪在雪水里。
  他从坡上一跃而下,扶住了她。
  她推开他,自己爬起来,藕荷色的袄裙和披风都脏了,她顾不得擦拭,继续爬坡。
  而他不由分说,突然从后面冲上,将她拦腰抱起。
  她惊呼一声,又怕惊动别人,捂上了嘴。
  他健步如飞,踏雪无痕,像矫健的雪地飞狐,纵身一跃就将她抱上了斜坡,放在地上。
  雪地的光将两人笼罩,山间的晨风飒飒地吹过。她站在他面前,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
  她将头微侧,从一边耳垂褪下一片海棠叶形的金耳坠,拿起他的手,放在他掌心,凝视他灰色的眼睛,指指他的心,又指指自己的心,将他的手掌合上,转身跑了。
  他将金叶耳坠攥在手心,紧紧攥着,咯得手心都痛了,望着她在耀眼的光芒里跑远。
  柳书盈换了一条路,没再从阿部稽的篷屋前走,她怕看见阿部稽的新婚妻子。
  她一身首饰皆是洪老二赏的,只有这对耳坠是娘家带出来的。
  她自卑自己伺候过洪老二,只要能给阿部稽做妾就已满足,没想到昨晚夫人许诺,可以让她成为阿部稽的正妻。
  她本来只当夫人是收买之语,但方才看阿部稽一直跟着自己,新婚第二日,他不陪着新娘,却公然追在自己身后。这份心意,让她忽然觉得夫人的许诺是能够实现的。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紫光宫的,只觉得满心都是幸福,满满的幸福与陶醉,涨得整颗心都在摇荡,脑子里一阵阵晕眩感。
  到了夫人房间门口,她停下脚步,大口呼吸,手抚在胸口,正在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蓦然一声“书盈”,吓得她浑身一颤,转过身来。
  苏葭湄正走回来,在雪里走了许多山路,寒风吹红了脸,衬着身上雪白的狐裘,越发显得明媚。唯有脸上的斑疹稍显缺憾。
  她看见书盈脸泛红潮,双目闪亮,便明白了几分,冷漠的杏眼泛起了暖意。上前拉住柳书盈的手,带她进屋,换掉雪浆泥泞的脏靴子,解开狐裘,转身朝着柳书盈,眼里盛满笑意:“书盈,看见心上人了?”
  “嗯。”柳书盈也刚脱掉靴子,解开披风挂在墙上,羞涩地低了头。
  一眼注意到柳书盈的耳坠少了一只,苏葭湄的声音也带了笑意:“还赠定情物了?”
  柳书盈一惊,手下意识地摸耳垂,心中惊叹夫人的眼力之锐。
  苏葭湄叹息一声,走几步坐下,斜靠在书案上,手托香腮:“书盈,我好羡慕你。”
  柳书盈抬目,神情不解。
  苏葭湄眼神凄迷,自语般说下去:“你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你。”
  柳书盈想说什么安慰夫人,却半晌不知如何启齿。
  “汗王……”柳书盈想了半天才慢慢开口,“他对夫人挺……”
  谁知苏葭湄瞬间就扬起了眉,神情高傲清冷:“我家那个男人,就是那样子的,谁让我遇上了他。”
  说着掠掠鬓发,眉宇间一片迎难而上的坚韧,肃了容色,声音冷下来:“书盈,都通知到了吗?”
  “嗯。”柳书盈见夫人片刻间从情思缥缈,变成谈正事的严冷,不由也收回荡漾的情潮,肃容答道,“都通知到了,夫人。”
  “好。”苏葭湄起身,走向镜台,刚才走了许多山路,发髻和妆容已有些凌乱,“我得先准备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