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作者:
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5416
次日下午宁王果然又进宫,因为太医说他需静养半月,因而近来公务暂缓,但入宫问安却频繁了些。
今日候见的臣子不少,洛凭渊便没有多耽,向皇帝行礼后说了几句话,就转去后宫看望容妃,当然主要还是去找洛雪凝。
天宜帝理完一轮政务,又与辅政薛松年谈说片刻,才吩咐摆驾芷汀宫。
他坐在御辇中,仍在思考方才的对谈。薛松年一表人才,彬彬儒雅,以四十七岁之龄而居要职,近年来一直颇受器重。在皇帝眼中,这位辅政作派保守了些,没有把握的话向来一句也不肯多说,但国事当然要交给持重的人才放心;后来虽渐渐察觉到薛辅政在官位权谋上强硬老辣,与起初印象十分不符,但也没有太在意。只因与那些以直言犯谏为荣的文臣相比,薛松年每有劝谏,往往能说到他心坎上,听上去顺耳得多。
比如今日,薛松年含蓄地提出,户部清查当然是非常必要并且符合百姓需求的,但是否应当将要求和力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各地有各地的难处,对查出缺漏的地方官员不必过于追责,放宽期限,及时弥补的甚至可以适当嘉勉,如此不至令禹周州府惊动太过,生出其他事端。要知迫得紧了,官吏们便会将压力层层往下转,百姓反受其害,最终怨的仍是朝廷。他说道:“陛下心系黎庶,视百姓如子,但各地州县乡里的吏员却是为陛下办事的人,朝廷政令颁下去,尚需通过这些人方能畅行无阻。而今户部上下已然惶惶,还望君恩浩荡,待他们略多宽仁,以安群臣之心。”
天宜帝冷笑道:“这群欺下瞒上的小人,上折子时个个说得好听,上报君恩,下慰黎庶,到了地方任上哪个真做到了,还不是只想着中饱私囊。朕心已定,薛辅政不必多言。”
他心里其实难免微微动摇,薛松年话里提到了两件他最关心的事,一是战乱未平,朝廷不宜动作过大,最好各地都维持一个平稳之局;二则是督得严了,来找自己劝说或求告的人难免越来越多,烦不胜烦也就罢了,怕的是留下更多症结,届时非但没能得到好名声,反遭怨怼。
说来说去,根上的问题出在地方官吏腐败,又上行下效,官场风气败坏得太严重了,朝中虽还有些直臣,但要扭转这种状况绝非旦昔之功。
想到此处,他对今科取士便生出几分期待。几百名新进士中总能擢拔出一批好苗子,得用的人才实在多多益善。
沉思间御辇已经行至后宫,他见到丽嫔着一身鹅黄色宫裙,正带了两个宫女从御花园中出来,见了御辇就避到道旁。
“宁馨可是刚去了园中?”天宜帝道,丽嫔自在兰亭宫前摔倒小产后一直无精打采,这几日像是情绪好转许多,重又有心情梳妆打扮了,他见了倒也舒心。
“陛下,”丽嫔盈盈行礼,“臣妾本来在园中赏菊,可巧公主拉了宁王殿下进园,要到湘妃亭中写字谈心,臣妾就出来了,正想回宫去。”说着,用带点期盼柔情的目光望着皇帝。
“去吧,朕明晚再过去看你。”天宜帝挥挥手。他这时才想起洛凭渊今日该是给雪凝带了些字帖,这会儿多半正在欣赏切磋。定是洛雪凝的主意,不肯好好呆在宫室里,还要贪图风雅跑来御花园。
丽嫔高高兴兴地回宫去,天宜帝记起那个小小的赌约,便多了些兴致,对吴庸道:“停下,随朕到御花园中走走。”
湘妃亭是一座八角的玲珑小亭,周围栽了一片青翠竹林,在御花园一角营造出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境,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令人从心底生出沁凉的静谧。
亭外候了几个内侍宫女,见到皇帝都跪下行礼,天宜帝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出声通报,惊动里面的皇子和公主,信步沿着五色鹅卵石铺成的曲折小径走进去。
竹林自然没有多深,两三个转折后就隐约看到了翠竹掩映的枫红亭角,四下的清芬里,隐约渗入了袅袅沉香的气息,平添一份雍容。天宜帝正待举步入亭,又停住了脚步,伴随着竹叶的沙沙声,亭中的对谈飘入耳际。
“五皇兄,你看我这个字写得怎样?”这是洛雪凝清脆的声音,“就算不能神似,总还形似吧。”
“让我看看,”洛凭渊笑道,“陈鹤龄的字偏于刚正,女孩儿要照着练不容易,赵繁昔的就适合些,外柔内刚,骨架清逸,我带了好几个人的字来,雪凝不妨从里面挑一份。都是才子,不过还是以陈赵二人为最佳。”
“全都是今科的策论,这不是父皇出的题么?还以为五皇兄会拿些寻常诗文过来。”亭中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簌声响,洛雪凝应是有些好奇,又道:“从前都不知道,五皇兄是何时识得了参考的举人?既然是才子,字又写得这么好,想来一定会金榜高中了。”
天宜帝本来只是随意听听,这时却不觉留上了心,略踏前了一小步,要听洛凭渊怎样回答。
“若说如何认识也是寻常。初回洛城时跟着林辰那家伙出去,因缘际会见到赵繁昔,当时是觉得他的诗词写得好,攀谈了几句,”洛凭渊道,“后来却偶然得知,他和陈元甫几个朋友今秋要入闱,却在考前遇到了些麻烦,差点不能下场。我当时路见不平顺手帮了一把,就都认得了。”他的声音里有些感叹,又似乎带了一丝无奈,“说起来,这几个朋友的才学都是极好的,应是足以考取。不是我夸大,陈元甫实在是状元之才,又心怀报国之志。绍兴府文脉从来昌盛,他十八岁即中解元。但是九年前初次会试,在考号中一觉醒来,答卷不知怎的竟被墨迹污了,被黜落下来。六年前第二次,本来考得稳妥,却仍是未取。考中的朋友帮他打听,只说答卷里犯了不知哪里的讳,仍是黜落;也有人说真实原因是他不懂得通关节,机会就被别人占了。他那时心灰意冷,三年前就没来应考。这一次,实在是鼓足了勇气前来,结果还没考就犯了小人,抱病坚持着下了场,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他笑了笑又道:“他们一行现下刚搬了住处,素日里的诗文不在手边,我昨日也是忘了,去要的时候就只得这几篇考后才默记下来的答题文章。若是皇妹想临写诗文,我过几日再拜托他们写吧。”
洛雪凝这时已听得动容,轻声说道:“五皇兄,既然有真才实学,想来今科一定会榜上有名的,听你这般说了一回,我也盼望他几人能考取,不然日后见到这策论上的字都会心有戚戚了。”
“原不该和你说这许多题外话,我也是一时感慨,”洛凭渊笑道,“皇妹不必在意。现下不如照着这张写几个字看看,我还是觉得赵缅的书法最合适你临写。对了,既然觉得好,记着欠我一个香囊。”
两人方才都有些严肃,至此时又恢复了言笑不禁,洛雪凝笑道:“不就一个香囊,绣了送你便是。不过要先等本公主练好字,给父皇抄完经书才能轮到,且慢慢等罢。”
吴庸站在皇帝侧后,见他只是沉吟不语,自然也是屏息静气。亭中两人不再议论科举,只是随口品鉴几人书法,谁的字饱满秀润,谁的较为灵动飘逸。丹阳公主喜爱诗词,洛凭渊就笑着将明月楼初见时赵缅那首小令念了一遍。
天宜帝又听了片刻,觉得已然尽兴,于是也不进亭,回过身朝吴庸略略示意,两人便沿着来路走出了竹林,将竹韵墨香留在身后。
第二天傍晚,丹阳公主遣了一个内侍到静王府,给宁王送来几张绣花图样,说请他挑选一个喜爱的好绣在香囊上。洛凭渊让那内侍坐下吃茶,拿着一小叠纸逐一翻看,有松柏长青,有寒梅映雪,有青翠修竹,最后一张则是一个胖乎乎梳了双环的小娃娃,穿着大红衣裳虎头鞋,怀里抱了一尾金鲤鱼。
洛凭渊不免微笑,随意指了一幅图案最简单的鱼戏莲叶。他赏了那内侍二十两银子,就到澜沧居去,将那张娃娃抱鱼摊开在静王书案上,笑道:“皇兄,父皇已经遣了人,将我送的字帖要去了。”
“如此,已是很顺利了,”静王看着那个憨态可掬的娃娃,也是微笑。这个图案是事先约好的,洛雪凝说金鲤鱼隐喻跃龙门,也算一个吉兆。他说道:“接下来,就看父皇会不会有所反应了。我们能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元甫等人确有真才实学,否则纵然上达天听也是无用。”在会试阶段,皇帝为了表示对主考官的信任,很少直接过问审卷结果,只在发榜前亲自审定一甲的位次,而以天宜帝的秉性要引起他的兴趣,与其举荐,不如给皇帝一个亲自施恩的机会,以天恩收拢才子之心,日后任用之际也会更加信任。
他暂时放下这件事,让清明捧上茶,才说道:“凭渊,我听小霜说,你想审问纪庭辉?”
宁王略微迟疑,他的确在琢磨这件事,除了加入靖羽卫的崆峒弟子闻仲羽,封景仪一行已经在商议辞别的日期,要将纪庭辉押回华山处置。
洛凭渊有些不舍,但更要紧的是,要在临别前尽量从纪庭辉口中多掏出一些昆仑府内部的情形,特别是有关魏无泽的讯息。找到那个阴沉无情、狡猾残忍的琅環叛徒、昆仑阴使,才能救回青鸾,为母亲如嫔报仇。他只是在犹豫该何时与皇兄商量这件事,与科考不同,魏无泽的下落牵扯到的旧事太多,历历都是切身之痛,他担心会影响静王的病情。
这几日询问过奚茗画,静王的下一次休养大约会安排在何时开始,梦仙谷主答得很是慎重:“江宗主脉象刚稳定了些,我得先给他做调理,将之前服下的药力化开,才能开始重新用药。这个月来不及,总得在下月罢。”他跟着又道:“最近小事一茬接一茬不说,我看他还惦记着北境的战事。到时候大事小事都不能有,要是做不到,我只好让他睡半个月醒不过来。这世上的心操不完,本谷主就不信连休息个十天半月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想到这里,洛凭渊有些揪心,距离中秋昏迷不醒地被送回府里,已经过去十余日,发烧低咳的症状也消退了,但他总觉得皇兄的气色仍然偏于苍白,像是没有恢复元气。但静王既然问了,他便点头说道:“我想问出魏无泽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大概藏在何处,我们总要找他算账的。昆仑府如今已是正面为敌,但围剿飘香酒楼时,那个掌柜逃走了,抓到的尽是虾兵蟹将,也许纪庭辉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
“此人在昆仑府中的确有些地位,魏无泽手下养了很多死士,但都是命人按照他的方法训练出来的,而纪庭辉却是他亲自挑选培养的亲信,确实不容放过。”静王淡淡一笑,“魏无泽在江南潜伏数年,常常变更藏匿地点和联络方式,是以至今还没将他找出来。我想,纪庭辉也不可能提供他的具体所在,但或许能问出些其他消息,过一两日,我同你一道审问好了。”
洛凭渊心下微松,静王对昆仑府所知远比自己为多,有他在场,想必会更有收获。他于是说道:“都照皇兄的意思,我想只要这逆贼说出些魏无泽的行踪规律或动向,我们再要查访就会容易多了。”
“凭渊,审问之前,问你一件事。”静王注视着他的神色,顿了顿才说道,“你可曾想过,如果找到了魏无泽,接下来要如何对付?我近日在想,昆仑府折了一个护法,京中的势力被尽数拔起,在禹周也已为官府所不容,又怎会善罢甘休,你可想过接下来要如何与他周旋?”
洛凭渊不禁怔了一下,他考虑过靖羽卫接下来的计划,目前不宜再有大的行动,需要先联合玄霜整顿洛城地界,巩固局面,待昆仑府的情报收集得较为细致后,再确定下一步方略。做到这些需要一段时日,皇兄也可静心养病。而急着寻找魏无泽,是因为已经等了太久,久得不愿意继续等待,因此只是不假思索地要将这个仇家找出来,却没有仔细想过,跟着要怎么报仇,他不由困惑起来。
静王听皇弟简略说了想法,微微颔首:“这些都很对,只是眼下局势复杂,不得不多想一些。阴使魏无泽九年前与太子结成同党,借势令昆仑府渐次压制中原门派;他这次虽然失败了,但实力并未大损,加上东宫尚在,想来不会甘心就此退出禹周,更不可能坐等靖羽卫逐步清剿。我们不妨试着推测一下他下一步会如何动作,先判明形势,否则很可能陷入被动,到时即使查到了魏无泽的所在也无济于事。”
洛凭渊有些惭愧,听皇兄的语意,自己怕是低估了对手。静王见他一时间只是低头思索,于是说道:“魏无泽心机深沉,行事时往往深藏蛰伏等待机会,他最惯于借势而为,而太子也最爱借刀杀人,于是一拍即合、互相利用。现下太子受了大挫,在朝中与父皇面前唯有诚惶诚恐,暂时不敢做什么。他们若再要反扑,便只能通过江湖武力了。凭渊觉得,面对靖羽卫与琅環,魏无泽如果舍不得将经营多年的实力暴露出来硬拼、又要手握胜算,他会怎么做呢?”
洛凭渊回味这些话,若论对魏无泽的了解,只怕世上很少有人能胜过皇兄了。幽明出身的昆仑阴使的确总是躲在暗处,就像依附于韩贵妃、太子,借着他们的名义谋取利益。而现在,他又会借谁的势呢?
他脑中倏然灵光一闪:“我想对魏无泽来说,最有利的方式莫过于选择与阳使巫朝焕暂时合作。而今两国交战,品武堂上月方遭遇惨败,必定想要报复,正需要从禹周这方面得到策应。他很可能通过巫朝焕,与外虏联手,如此不仅能动用整个昆仑府,还可借品武堂与金铁司的武力进犯禹周武林,对靖羽卫和琅環造成威胁。”说到此处,他只觉一阵寒意,当日围剿飘香酒楼等据点,乃是剑在弦上顺势而发,然而或许却导致了昆仑府彻底投向外虏,成了辽金的内应,自己是否做得太过莽撞了?
“不用多想,凭渊,你没有做错什么。飘香酒楼为东宫探听情报,调遣死士,即使不是皇觉命案,我们也留它不得。”静王见他眉宇深锁,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品武堂早晚会来进攻报复,即使太子并未见疑于父皇,酒楼也没被你清剿,他们就肯放过这个机会么?必定仍然要借辽人的手给我们找麻烦的。如今也只是时间提早些,来势更凶猛些。”
在他原本的预想中,待到北境战事稍平,首先对付的会是品武堂和金铁司。为了尽可能利用昆仑府阴阳双使之间的政见矛盾作为制衡,他本想过一段时间才真正对太子出手。这样,打着辅佐禹周正朔旗号的魏无泽,行事之际会多几分掣肘。谁想到洛文箫却沉不住气先来陷害洛凭渊呢,如今弄巧成拙,魏无泽反而有了与辽人合作的理由。
“皇兄觉得,辽金什么时候会来进犯?”宁王问道,即使洛湮华说得淡然,他仍隐隐感到了形势严峻。
“阿肃前日飞鸽传书,会战也就在这几日了,结束之前应不会有哪一方妄动,都在观望。”静王道,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投向了很远的地方,是烽烟处处的北境,还是烟雨蒙蒙的江南?“我们只需在帝京枕戈以待,无论此战胜负,敌人都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