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作者:
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6104
三天秋闱结束,殚精竭虑的举子们如同死过一回般,纷纷涌出考场。
赵缅走出奉天贡院,回头望了一眼门楼上“天开文运”四个大字,这已经不是他头一次走出考场,在同一个地方回望了。十七岁中举,府试解元,在故里名动一时。然而家中遭逢大变,九年时光倏忽而过,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他很早就体会了这种心境,有过怨怼不甘,最终归于心平如镜。他渐渐学会放弃科举仕途,真正淡泊下来。生于世间,其他可做的事情还有许多,纵使飘零,总胜过自污其身。
决定参加戊辰科会试还是今年做出的决定,起因是得知了静王府的动向。赵缅想沿着这条天下读书人都在走的正途,再前行一程,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陪一陪好友陈元甫和几位多年来同样历经沧桑而未改其志的学友,让他们多一些信心。
奉天贡院考号四千五百余间,他们进场后就分散开来,按照考牌找到各自的位置。他一直很担心陈元甫的状况,所幸三天下来未曾听到有举子昏倒。此时无暇多做感怀,他在门楼外站定,举目寻找好友的身影。孙塾师那里已经不能再住,得先觅个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才好养病。
这时候不远处有人招呼道:“赵先生,这边,正在等您呢。”
他寻声向前方望去,在来去接人的众多车驾中,并排停着两辆轻篷马车,车前的人正朝他招手,是静王府中一名常跟随杨越做事的从人,在他旁边,一个小侍从在搀扶脸色憔悴的陈元甫,另一个帮他提着考箱。
“赵先生快请上车吧,”那从人笑着过来,“主上惦记着今日散场,早早就吩咐我们在此等候,一定要将大伙儿全都接回去。”
赵缅心里涌起了一阵暖意,无论怎样,考中与否,他们都是有归依的。那个人一直都在,静静地从不多说一句,但在最需要的时候,他所给予的安宁温暖总是触手可及。
他点点头,上车坐到了陈元甫身边。
秋闱考毕,所有举子无论满意与否,都会倒头休息,而奉天贡院中,自主考以下,两名副主考,十二房考官则开始投入马不停蹄的忙碌。四千五百余份答卷收上来之后,逐份都需由专人加上漆封,遮去上方姓名,再交由另一班书办一字不差地全部誊抄,最终将抄录的副本送到考官阅卷之所。
考官们早已在凌烟阁大学士李辅仁的带领下拜过孔子像,对天盟誓:为国取仕,绝无荀私,否则人神共弃,而后各归座位,开始分头审阅一捆捆送上来的答卷。
考官们读到觉得满意的文章时,就荐给副主考。副主考经过筛选,再将认为有资格取中的答卷送到主考案上。如此层层审阅,最终目标是定下四百份最优的答卷,由正副主考排定位次,就是戊辰科取中的四百名进士了。
“薛松年是文臣之首,依附他的门生故旧甚多,副主考王继昌就出自他的门下。我看过十二房考官的人选,至少有四个是可能从中作梗的。”接人的车马还未回来,静王将一张圈了名字的考官名单递给洛凭渊看,慢悠悠说道。
今科会试的内容此刻已然街知巷闻,洛凭渊拿着从孙塾师家搜出的文会题目,果然与天宜帝亲出的第一道策论相同。他心中纳闷,皇帝亲手封缄的考题怎么会流落在外,也不知会对秋闱取仕造成什么影响。此事目下也没办法深究,单是一道策论,解释为凑巧押中了题目都是可以的。
洛凭渊已经明白静王为何担忧,待到赵缅一行被接到府中,他的忧虑也大为加重。
虽然考前发生了陈元甫被下药的事件,然而众举子都只当孙塾师是出于嫉妒,并没有将这件事与办文会联系到一起,以为那时用心推敲切磋过的文章正巧押中了试题,故而除去赵缅,七人中只有一个重新作了破题,其余人写下的仍是文会时的文章,连陈元甫自己,由于烧得头昏脑涨,也没有另做一篇策论。如此一来,那些蓄意作梗的考官只要事先得讯,就能在阅卷时凭内容辨认出这六份答卷,进而将它们贬落,任凭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字字珠玑,也难逃脱落榜的命运。
闻听了孙塾师的招供,赵缅才说道:“难怪,在贡院外面候场的时候,我就觉得总有人朝我们这边看,像是恶狠狠地盯着陈兄,说不定便是那使了银子的人。”
“如今都过去了,你们安心住下,鹤龄更需好生养病。”静王微笑道,吩咐给八人安排好一处偏院,并不提自己的推测与担忧。
赵缅见他神色间似乎还有未竞之意,就想留在澜沧居多盘桓一会儿。他本是官宦子弟,与出身贫寒的陈元甫等人相比,更了解官场中的倾轧可以无耻到何等程度,已隐隐猜到了几分。洛湮华却道:“繁昔也去歇息吧,我这厢要与五殿下商量些旁门左道,你们学儒入仕讲求的是坦荡方正,还是莫要听了。”
赵缅于是退了出去。洛凭渊想到皇兄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不禁一笑,看来是有了对策,需要自己从中出力。
他说道:“皇兄,如今贡院封得严密,除非奉了钦命,否则不能进入,况且就算潜进去了,也不好过问考官审卷啊。”
“私入禁地这种事情,的确不太适合宁王殿下,一次也就够了。”静王笑了笑说道,“九月初八放榜,在那之前,唯一能插手影响结果的人就只有父皇了。科举的本意就是为国求才,陛下对今科会试十分看重,他如今已经存了整顿朝纲的心思,便更加需要新进的人才。鹤龄与繁昔的文章都已到了火候。因此我想,不妨找个机会在父皇面前提一提他们。”
洛凭渊明白过来,如果能让天宜帝注意到陈元甫等人的才学,又得知他们也参加了今科会试,或许能令事情有所转机,值得一试。只是以天宜帝的多疑善忌,如何提起却是要费些思量,总不成直接拿了陈元甫的策论去给皇帝看吧。
他于是点头道:“皇兄有何锦囊妙计,都着落在我身上去办就是。”
“不算什么妙计,横竖总需绕些弯子,才好让父皇放在心上。”静王叹道,“好在尚有几日时间,我们做得周全些,这次还得请雪凝帮一帮忙。”
贡院值房之中,主考李辅仁的书案安放正中,左右分别是两名副主考王继昌和杨兆和,其下则是伏案忙碌的十二名考官。
要将四千五百余分答卷在短短十日内审读分等,着实繁冗不易。一连几日下来,每个人都熬得头脑发昏,眼皮困涨。
王继昌拿起一张刚送上来的荐卷,看向第一篇策论,破题是:边胡为患,古已有之。何者强汉盛唐,王师逐外虏于祁连之外,及至朝代更迭,竟有五胡乱华之虞,盖外张内弛,自祸己身矣。以禹周四海丰饶,圣君烛天,家国为本,礼义为信,六合同心,厉兵秣马,兼以教化,何愁边患不除。
他没有再看下去。他已经在开考前见过同样的破题和论述,实际上当时觉得这一篇下笔颇为纵横灵动,起承转合火候成熟,立意也甚正,水准应当可入二甲。他甚至还记得写下这篇策论的举子应该是名叫徐即墨。但此人是薛辅政特地要他“关照”的几个人之一,他早已收到了相当明显的暗示和一张名单,不要让上面的八个人取中。当然,他手里还有些需要照顾着上榜的人名,但辅政显然更重视前一件事。
王继昌将这份答卷直接放到桌侧一堆判落的弃卷中,他也不明白几个应考的举子怎么会如此严重地得罪了座师,但也不想深究,只是遵命照办。即使再有才,要越过这一道龙门关,仍需要运气,只能说这些人时运不济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两位正副主考,李辅仁在政见上与薛松年有些不和,又素有刚秉正直之名,眼里不揉沙子,不易对付。好在这么多卷子,主考大人应是无暇顾及到其中区区几份落卷。而杨兆和是个温和好说话的人,该不会与自己对着干才是。副主考的职责除了审荐卷,还有一项特权,就是搜寻落卷。如果发现被众考官放弃的答卷中有遗漏的珠玉,可以直接荐到主考那里,乃是查漏补缺、不错失人才之意。王继昌在这件事上便十分积极,手里两份名单,他还因此得了五千两银子,需得好好忠人之事。
几天下来,他确定八人之中,已经有五份答卷被几个听话的考官连同自己定为了落卷,至于另外三人,赵缅的卷子本来就不在掌握中,他管不到,另外两人有一个被杨兆和推选了上去,李辅仁已经通过,但那人并不是才名最高的陈元甫,应该只能取到三甲。最后一个多半是另做了破题,自己也就无能为力了。这个结果还算交代得过去。他在落卷中见到了陈元甫的答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几分庆幸,如此出色的文章不是被自己判落的,而是没有得到考官的荐卷,免去了其中的责任。反而是他需要关照取中的几份落卷,尽管第一题多半是请人事先代做,质量还算不错,其他的策论特别是诗词就难免不尽人意,到了李大学士面前,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刷了下来,淡淡说道:“王大人再是惜才,也需看清了确是人才再取,不可操之过急。”
这已经是相当严厉的警告,审卷过程中考官们与主考也时有争执,主要是为了自己荐上来的答卷被判落选而要据文力争,但王继昌心里有鬼,如何敢反对主考的意见,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目的已经被看破了。
李辅仁只是点到即止,并没有对此事多加理会,四百份答卷已经整齐地码在了他面前的书案上。他的视线依次扫过室内每一名因阅卷过多而两眼发花的考官,缓缓说道:“如果列位没有其他意见,我们开始为今科的新进士排定次序。”
几日来,静王府没有大的事情,但小事不断。
封景仪一行五人接到圣谕,入宫谒帝,表达对圣上识破华山逆贼在前,相救师弟在后的感恩之心。这两件事实际上主要是得自宁王与静王的帮助,然而进得宫来,自然须得统统归功于天子。天宜帝本欲封赏,但封景仪推辞说为国出力本就是我辈当为,自己师兄弟几人也不过是追随骥尾,不敢多蒙圣恩。言语间很是诚恳,对大皇子和五皇子更是充满感激推许。
天宜帝见他不卑不亢,风仪端丽,不觉起了爱才之心,就问几人可愿意留在洛城为朝廷效力。封景仪望了望身边两个师弟,婉言辞谢道:“今日得蒙陛下相召,已是三生有幸。非是我师兄弟不愿朝中供职,只是师门恩重,师傅还在等待我们回去,门庭也需支撑。陛下恩典此生不忘,日后朝廷但有差遣,景仪必定尽心竭力不负天恩。”
“好一个不负天恩。”天宜帝道,虽然微感失望,但想到洛凭渊曾说过华山派遭昆仑府暗算的惨况,也知封景仪并非虚言推脱,想留住人家的首徒确实不太可能。
两名崆峒弟子中却有一个愿意加入靖羽卫,只是需要先去信获得门中尊长同意。崆峒派弟子不少,门规也相对宽松,料来应该能被允可。朝廷与武林门派在琅環出事后业已关系紧张好些年,如今经历了一番风雨,终于重新开始建立信任。
天宜帝有心表示宽和,于是赐华山派金玉如意一柄,青锋宝剑一口,虽则无法与宁王的纯均相比,仍代表了朝廷的荣宠。对崆峒派也另有封赏。
另一件事是,押运粮饷的军队从北境返回,洛凭渊见到了带着十名靖羽骑卫和数百军士归来的尉迟炎副统领,果然不见林辰的踪影。
尉迟炎一行回程比去时快了不少,一共走了二十五天。他前后在韶安逗留了一段时日,带回许多边关消息。
天宜帝在清凉殿召见了尉迟炎,详细询问北境的战况。除了宁王,殿内还有得迅过来旁听的丹阳公主。
尉迟炎离开韶安与林辰写信过来的日子距离很近,因而他们所见所说相去不远。天宜帝便问起城防设置,北辽的兵马军容,乃至双方所用的武器战术。他对战事一直挂心,问得十分详细。尉迟炎秉性沉默寡言,此时要他描述形容,实在比练武还费力。
洛凭渊听他说道:“属下在城中期间,辽人曾经试探攻城,但四殿下防御周密,城外除去护城河,早已筑起两道五尺高的土墙,军士在墙后以连珠弩对敌,若敌人接近便投掷雷火弹,北辽骑兵不能接近,唯有无功而返。四殿下眼下正在加紧练兵,要让新到的援军与守军配合默契。北辽一方除了大将余木黎领兵,他们的四王子耶律世基也亲自前来督军。”
洛雪凝本来全神贯注,听到这里不禁想笑,忍得十分辛苦。
天宜帝见了,瞪她一眼:“雪凝不可没大没小的,赖着要听。朕也不赶你,也就罢了,这里正说军情要事,有何可笑?”
丹阳公主自觉有些不够端庄,连忙敛去笑意:“是女儿不好,父皇恕罪。方才只是突然想到,这辽人真是奇怪,姓野驴也就罢了,还说自己的四王子是鸡。”
此语一出,殿内所有人都忍俊不禁,连宫女内侍都忙忙用衣袖掩了口。
洛凭渊也有些绷不住,笑道:“雪凝,这北辽四王子虽说名字念起来有些让人误会,但十分勇猛好战,最受辽主喜爱。此次派了他来督战,显然是势在必得,不可等闲视之。”
“凭渊说得不错,两国交战,凡事都需慎重以待。”天宜帝忍住笑意说道,一国皇子理应知晓敌国情形,不过能随口说出,可见得平日上心。
他又细问了一番云王的备战状况,从尉迟炎用词简单的叙述中,仍能感到北境的紧张有序:军队训练有素,许多战阵和武器都经过改良,以便临阵时发挥出更大的威力。皇帝心中既有满意,又微感震撼,四皇子的表现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不觉想起那句“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战况是否会当真如此发展?而后的“江山有幸,河汉清兮”所指的难道就是肃清朝纲么?洛凭渊艺成归来时带回的那一首偈语,他至今仍时有想起,只因其中的含意总令他有种难以言述的满足感,受命于天,天付大任,那些名垂青史的明君是否都有过同样的感触?
宁王已经为刚从北境归来的一众骑卫请功。尉迟炎沿途护粮,多次击退辽人袭扰,特别是在围剿品武堂时取得胜利,理应嘉奖。另一位副统领沈翎近来也立功不少。除了赏银,天宜帝给两人的官阶各升一级,不过职衔仍是副统领,十名押送粮草的靖羽骑卫也都获得赏赐,在交战中身亡的两人则厚加抚恤。
待到尉迟炎谢恩退出,洛雪凝才从袖中拿出一册用玉版纸抄写又装订整齐的书卷,乃是一卷手抄的佛经,呈给天宜帝看:“雪凝这几日听说了皇寺出事,让父皇烦忧,女儿也不知能做什么,故此帮五皇兄抄了一卷经书,想和他的《金刚经》一道送去寺院,不知行不行?”
内侍呈上经书,天宜帝接过来看时,是一卷《地藏经》,字迹娟秀,看得出十分认真,不禁嘉许地点了点头:“既是孝心,又存悲悯,雪凝做得很好。”
他翻看了几页又道:“如今能静下心来写字也算长进了,只是架构法度上仍是脱略了些,还需磨炼,你不妨向凭渊讨教。”除去洛湮华,几位皇子中当以宁王的书法最佳,挺拔劲秀,疏密有致,而太子虽然更加圆熟,却失于拘谨,神采便要逊色几分。
“儿臣的经书这一两日便能抄好,还想拿来给父皇过目呢。”洛凭渊道,心下有些感动,《地藏经》段落极长,洛雪凝抄了这许多,不仅出于自己的拜托,也是想为超度皇寺冤魂出一份力。“父皇可否让儿臣也看看皇妹的书法?”
殿中内侍将经书送到宁王面前,洛凭渊慢慢翻阅,笑道:“父皇明见,雪凝的字功底很好,甚是秀拔大方,只是笔锋略盛了些。依儿臣之见,若要再有进益,不妨试试临写馆阁体,最是中正收敛。”
馆阁体乃是朝廷通用的字体,读书人莫不习练,只因无论科考答题还是为官行文,都需使用这种字体书写,没有一笔好字,连门槛都踏不进去。不过在宫闺之中便少有习练了。
“既然这么说,我便试试。”洛雪凝笑道,“那皇兄写几张字帖给我,我练了以后,还想再好好抄一册《华严经》给父皇祈福呢。”
“我这些年临的都是欧阳询体,还真写不出皇妹要的范本。”洛凭渊想了想道,“但我有几个朋友擅长馆阁体,落笔蔚然有大家之风。皇妹若是愿炼,我明日就带几张他们的字给你。”
“当真有这么好?”洛雪凝似是不太满意,皱了皱鼻子笑道,“人人都写字,能出几个大家?五皇兄莫不是为了自己偷懒不给我写字帖,吹起牛来了,我到时可要请父皇品鉴的。”
“我既然这么说,怎会是虚言?这样罢,等我拿了来,若父皇都说好,雪凝便要绣一个香囊送给我如何?”洛凭渊笑道。
天宜帝对女儿临什么字体不太在意,只是认为女孩儿家练练字,学得温柔贞静些总是好事。他朝中有的是精擅书法的文臣,对大家之说并不往心里去。只是见兄妹二人商量练字,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微笑颔首算是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