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作者: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5602
  天宜二十一年戊辰科会试定于八月二十,凌晨五更时分即开始入闱。
  洛城米贵,长住备考意味着一笔很大的开销,为了节省宿膳费用,赵缅等人一直寄住在一个姓孙的塾师家中,从静王府乘马车过去大约需要半个时辰。杨越带了些吃食衣物抵达时,正是前一日的下午。众人都已经收拾妥当,纷纷过来招呼寒暄,但杨总管很快察觉了不对,除了入闱前应有的紧张,过来叙话的所有人脸上都带了些沉重。
  “怎么不见鹤龄兄?”他环视一周,唯独没看到陈元甫。
  六七名赴考的生员一时都没说话,还是赵缅答道:“陈兄昨夜突然患急症病倒了,到现在还不见好,这样下去,不知他还能不能参加今科会试。”
  “实在太可惜了,”另一名书生名叫徐即墨,叹气道:“上月文会,几位翰林还评定说,以鹤龄兄的才学,定是一甲的人选。”
  按照众人所说,陈元甫直到昨日晚上还是好端端的,夜里突然开始发烧,跟着就上吐下泻。病症来得甚猛,请来大夫看时,只说是外感风寒,内火虚浮,发了癔症,另一位大夫则说是吃坏了肚子。
  “但是我们这段时日饮食都很小心,甚少在外面吃喝,就是以防临考生病。”赵缅说道,脸上深有忧色,“元甫还是不愿错过会试,想去赴考。但他病得这样,我担心连门都出不了。”
  杨越去看了病人,平日里才思敏捷的陈元甫此时躺在床上,脸色沉黯,有气无力,勉强起身招呼时整个人都晃晃悠悠。这个样子去贡院,不要说撰文答题,怕不得昏倒在考号中。
  “陈兄不若随我一道回去吧,身体要紧,让府中名医为你诊治。”杨越叹道。他不知道奚茗画回来了没有,也不知能否来得及,但顾命要紧,这般急症总需早些医治。
  陈元甫却执意不肯,只说再休息一阵或能好转。许是提不起精力,亦或担心静王见了会强令他待着养病。
  杨越一时也不好劝说,他斟酌了一下,留下跟来的处暑和秋分两个小侍从照应,自己匆匆赶回静王府。
  回到府中已是傍晚。静王下午服药小睡了半个时辰,从皇觉寺归来的奚茗画正在为他把脉,加上旁边的宁王,一同听杨总管回禀。
  洛凭渊听得皱起了眉头,陈元甫病得不迟不早,偏偏在这最要紧的关头。所有人的饮食并无差别,何以只有他突然病倒?刚经历了皇寺事件,他想得比从前要多,总觉得这般情状如果不是因为临考前太紧张,就很像中了毒。
  他朝静王看去,洛湮华默然了一会儿才说道:“杨总管做得很周到。陈鹤龄心性甚高,性格又倔强,愈是受挫便愈不肯求助,不好勉强劝说。只是看他还坚持要应考,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熬不住。”
  “我去一趟吧,”奚茗画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光是逞强又有何用,总需确定是什么病症再说其他。”
  “如此就多谢谷主,”静王道,“我让小霜帮你拿药箱可好?”
  “不必言谢,”奚茗画叹了口气,“我这是迫于无奈,确定他不至有事,江宗主夜里才能睡得踏实。否则似这种为了一场科考一意孤行、连命都不要的人,任凭他才高八斗,我还真不想理。”
  “……总之,有奚大夫在,我就放心了。”静王道,“元甫不是热衷功名之人,只是读书人十年寒窗,平生抱负都要靠这三年一次的科考,如今突然功亏一篑,也难怪他过不去。”
  洛凭渊看着静王和奚谷主各自无奈地将事情定下来,有一点好笑,又对奚茗画充满了感激。皇兄派了秦霜同去,显然也是觉得病因蹊跷,要将原委查清楚。想到陈元甫,他心里不觉惋惜,毕竟会试就是学子最重要的战场,得到梦仙谷主的帮助已是不幸中的幸事,但即使能硬撑入闱,状态也必定会大受影响。
  奚茗画虽然说得勉为其难,但治病如救火,他当即收拾了一下,就由秦霜陪着匆匆去了。
  吃过晚饭,静王本想让宁王回到含笑斋歇息,毕竟已陪了一个白天。却见洛凭渊拿了一卷唐诗坐到床前,开始慢悠悠地时读时背。
  他不免有些莞尔,洛凭渊该是怕自己惦念陈元甫的病情,故此想用念诗来分神静心。这个法子的确有些效果,油灯微黄的光晕映着房中整洁的陈设,平添了温暖,也映着皇弟神情专注的脸庞。
  一首首读下去,不知何时,静王发觉自己渐渐听得入神。洛凭渊的声音清朗而略带抑扬,读起诗仙的名句时尤为好听。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凭渊,”他听着说道:“你一直在念青莲居士的诗作,可是特别偏爱?”
  洛凭渊自己也没察觉,他想了想才道:“我是觉得这些诗句与皇兄气运相通,你应该会喜欢,所以就不知不觉读出来了。”
  “听了喜爱是真的,一代诗仙,我等凡俗谁不仰慕,岂敢称气运相通。”静王笑道。据传李白年轻时的风采的确宛若谪仙,一身锦绣轻舟出蜀,夺尽了世间风流,尽管历经坎坷,但即使再最困顿彷徨之时,他的诗句仍让人觉得仿佛来自天上。
  洛湮华想想,那种游历天下,纵情山水的意气酣畅距离自己何其遥远,不禁很想叹气。听着念诗,时而谈说几句,他睡意渐浓,朦胧中也不知洛凭渊是何时停下的。
  梦仙谷主快到天明时才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待到马车驶进府中停稳,他就指挥着几名下属从车里推下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命人先找间空房关起来。
  洛凭渊昨夜待静王睡沉后回到了含笑斋,他闻听动静从房里出来,正看到这一幕。
  “谷主辛苦。”他迎上去道,“鹤龄兄情形怎样,奚大夫到我书房坐坐可好?”匆匆一瞥,那人长相还算斯文,只是满脸慌张,眼珠不住转动。
  “陈元甫已经去贡院应考了,非要带病下场,我也懒得拦阻。”奚茗画淡淡道,“我等想得不错,他是被人下了药,所幸不算严重。”
  他带着秦霜朝含笑斋走去,又道:“五殿下如今学会截胡了,这个时辰江宗主还没醒,先同你说说罢。”
  洛凭渊放下了一半心,跟在后面:“奚大夫莫非已经查明了是谁暗中加害?”看来,多半就是方才那人了。
  “他们寄住在人家家里,还能有谁?”果然奚茗画道,看了他一眼,“我忙着解毒,没有功夫多问,只能将那姓孙的塾师带回来再说。”
  陈元甫被下了一种掺了巴豆的药剂,药性颇为猛烈,严重时甚至会致命。他常喝浓酽的观音茶,没防备茶叶被人偷换,就这样着了道。所幸下手的人是个外行,又生怕他喝出不对,是以药量尚轻。
  奚茗画带着些解毒的药物,到了以后又对症开方,让人连夜去抓,待到临动身去赴考时,陈元甫还是发着烧,但腹泻大致止住,精神也有所好转。
  “药汤不好往考场里带,只能临行前让他又喝了一服,随身在带些药丸,接着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奚茗画道。
  “那孙塾师为何要做这种事?”洛凭渊道,“单单只对鹤龄兄一个人,总不会是有私怨。”
  “姓孙的行径被识破以后抵赖不了,但问他为什么,他就神情闪烁不说实话。”秦霜道,“我要深问,他就哭着朝繁昔他们求救讨饶,不好当面逼得太甚。现下已然送过考,慢慢细问不迟。”
  “五殿下,此事江宗主必定会过问。你们也不必瞒着他,只是尽量问清楚再说,让他少费些思量。”奚茗画嘱咐道,忙了一夜,他神态略有些疲倦,“我去睡一觉,其余的事,你们商量着办吧。”
  送走了梦仙谷主,洛凭渊便道:“走吧,小霜,我们一道去问口供。”
  秦霜默默看他一眼,不知从何时起,宁王对着满府暗卫,用得都是静王起的称呼,全然无视自己大他七岁的现实。他抗议过一次,宁王的回答十分淡定:“你们主上是我皇兄。”于是陈元甫是鹤龄兄,封景仪也是封师兄,只有自己被叫做小霜。
  “五殿下,你不必去,”他说道,“这种事情交给我来办就好,有的是办法让他说出实情。”
  “你来问,我不说话,只是想看看玄霜盘问口供的方法。”洛凭渊笑了笑,慢慢说道,“过得几日,等皇兄身体好些,我想亲自审问一个人。”
  事实是,如果洛凭渊想通过旁观秦霜审问来增进逼供这项技能的话,这一次的机会实在不算理想。孙塾师是个落地秀才,不谙武功也无甚风骨,单是被人撞破下药,又带到王府,已经吓得真魂出窍。秦霜盘问了半个时辰,连逼供的手段都没用上,已经将他所知问了个彻底。
  孙塾师是洛城人士,中了秀才之后连考了三次乡试都未取中,于是绝了进学的念头,靠着家中尚有些祖产房屋,办了一家私塾,并且又为来京的文人学子供应宿膳,既博得声名,又可以此为生。
  起初长住在他家中的是赵缅和两名相熟的学子,今年是大考之年,又住进了陈元甫等几个人,时常一道谈论文章。一干人等多有才名,尤推陈赵二人为首,曾有人在文会上感叹过,学不过陈鹤龄,才难及赵繁昔。
  孙塾师为此颇为自喜,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还能转化为实际的利益。
  从大约一月前起,由于考期临近,众人都谢绝了外客应酬,专心闭门读书,相互之间仍经常作文切磋。就在此时,有人找到了孙塾师,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士,穿着儒衫,两撇山羊胡,看气派很像哪一家的清客幕僚。在孙塾师常去的一家酒肆里,这个人隔着桌子推过来八十两银子和一个纸卷,里面只写着一行字: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乃是出自“中庸”。
  孙塾师看着八十两雪花银,连手都有些哆嗦,他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四五十两。来人只是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交代他说,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办一次小小的文会,让住在家中的举子们以这句话为题,各作一篇策论,而后,设法将作下的文章抄录一份送出来,便可再得一百二十两银子。当然,所有一切必须绝对保密,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孙塾师并不理解为何有人要花这么大的价钱来买几篇策论,但他拿着那八十两银子,无论如何不想撒手退回去,几乎是立即应承下来。他费了些心思,将此事办成了,只除了赵缅当天临时有事没有参加,其余人的策论都弄到了手。令他欢喜的是,金主没有因此克扣银子,他仍然拿到了一百二十两。
  而后在距离秋闱还有三天的时候,那个神秘的买文人又找上了他,还带了一个人同来,对方二十多岁,穿着打扮像哪家有钱公子的随从,说话很有些趾高气扬。这一次山羊胡子只是简单地打过招呼就离开了,跟着,同样是隔了一张桌子,那随从推过来的竟然是一百五十两银票。加上事成后再给同样数目,三百两,买陈元甫不能下场应试。
  天色已然大亮,秦霜命人将满脸涕泪、瘫成一团软泥的孙塾师拖了下去继续关着,与宁王对视了一眼:“殿下觉得,此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先是指定了题目要买文,接着又花费重金不让陈兄应考,”洛凭渊思忖道,“看来,问题就出在那道策论题上,难道说……那是今科的考题?”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眉间顿时锁了起来。
  历朝科考的题目都出自四书五经,每到会试之前,总有许多人揣测圣意或主考官的心思,尝试押题,方式手法多种多样层出不穷,研究圣旨邸报,主考官近期的文章奏本,向他的随从探听;甚至还有人花钱去买主考书房中废弃的字纸,想方设法买通御书房内侍的也不乏其人,只求能押对会试的题目。
  如此百般猜测也就罢了,上面的人通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考题当真泄露出来,就是科考舞弊,情形就完全不同了,科考是一国吏治的根基,岂容被人扰乱。
  他知道三天会试中一共会出三题策论两道诗词,策论第一题是天宜帝亲自拟定,在取士时分量最重,另两题则应当是由主考李辅仁来出。如果不是相当确定,谁会花费数百两银子买几篇备考时的策论。而之所以要陷害陈元甫,只怕是看中了他的文采,想要在答题时窃为己有,故此才不惜下药,以免届时出现相似的答案。
  “很可能就是这样,”秦霜听了他的想法,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不过按理说,如果是今科生员得到了泄露的考题,必定会尽量秘而不宣,不愿让其他举子知道。陈元甫的才学已经颇有名气,即使要窃文,弄到他一个人的策论就够了,何必还要求办个文会,让这么多人都提前准备这道题目。”
  “或许此人同时也在觊觎赵兄的文章,却不料赵兄没有参加。”洛凭渊道。想到所有人此刻都已经一股脑进了贡院,他就一阵无奈,单凭一道策论题,就算真的与考题吻合也证明不了什么,伦才大典怎么出了这种事:“你我这般推测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情况算是问明,不知皇兄起身了没有。”
  静王早已睡醒。他一向浅眠多梦,昨夜却一次也没有中途醒过,起身时感到全身轻松不少。连日来不是忙碌就是生病,加上发烧出汗一层又一层,不在意时还好,此时念及,顿感是可忍孰不可忍。等宁王与秦霜到了澜沧局,他刚刚沐浴过,正要用早餐。
  洛凭渊于是也一道坐下来,比起素日的沉静,眼前静王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清爽娴适,他有些日子没见到皇兄放松的样子了,顿时就不太想提起孙塾师。
  秦霜也跟着不吭声,还是早餐用到一半,静王问起陈元甫,洛凭渊才将这一夜连带一早晨的消息说了出来:“那道策论题中是否有机关伎俩,看来需等繁昔他们考完才能得知。陈兄带病下了场,但愿他能撑下来。”
  “也就是说,或许有一道策论漏出来了。”静王道,这件事乍听不算复杂,但细细想来却总觉蹊跷,有一会儿功夫,他只是沉思不语。
  他对历次科考的规程远比宁王熟悉。策论第一题由皇帝亲自来出,天宜帝拟好题目后亲手装入御制卷筒,外面封好火漆,着御林卫送往贡院。李辅仁查验火漆完好无损,会当面将卷筒放进一只铁柜,与自拟的其他题目收在一起,而后柜门落锁,钥匙贴身保管,直到秋闱当天发下题目时才会开启。
  整个过程十分严密,李大学士已经在贡院住了二十余日,除了一样出不去的几个僮仆,连家人也见不到面,更不可能向外传递消息。回溯过往科考,试题疑似外泄的情况也出现过,但大都难以追查,最大的可能是从皇帝身边的人那里漏出来的。
  “假定的确有人掌握了今科会试的一道题目,想借机舞弊,会怎么做呢?若是参试生员,必定想设法得到一篇足以考中的好文章;如果不参试,则会想法子卖题求利。于是有人来找孙塾师,这前后五百两银子的用途很有点意思。”他说道,“漓墨当年培养出的学子,此次参考的一共八人,除了繁昔之外,对方拿到了所有人的策论。陈元甫的名气最大,他肯定被盯上了,但我总觉得,不止鹤龄,其他人只怕也遭了算计。”
  洛凭渊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其余几篇策论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呢?如果在应试中发现两名考生的破题论述居然相同,只怕不是被追查,就是双双黜落吧。
  “凭渊是不太了解赵缅、元甫这些年来的处境。”静王见他有些迷惘,继续说道,“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是除了之前说的考中和求利两种目的,或许还有一个可能,那起初的二百两银子,是为了买他们八人落榜的。”
  ※※※※※※※※※※※※※※※※※※※※
  谢谢妹纸们的炸弹、地雷和营养液,被鼓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