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作者:
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5563
八月十四这一夜,相比于洛城的动荡,重华宫中还算平静。
天宜帝一下午都待在芷汀宫,算下来,他上次来看莲妃还是半个月前。但莲妃的好处就是清婉宁和,从来不会流露出幽怨的眼神等人哄。她并不问起这两日宫中发生了什么,只安静地说些日常小事。
天宜帝当太子时偶尔也在洛城闲走。有一次从一户普通人家门前经过,他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院中一架天棚,爬满绿莹莹的葫芦蔓,下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看衣着是这家的媳妇,正独自低头做着针线。天宜帝当时并没在意,但不知为何,那一眼看到的情景却留在记忆里,女子的相貌早就记不清,但她带点温柔的恬静令人印象深刻,仿佛岁月静好,安稳无求。
莲妃眉目间的神态有时就给他这种感觉,或许这也是皇帝仍会时不时来到芷汀宫的原因之一。云王送来的猫咪数月来在宫里丰衣足食,看起来更像一只肥嘟嘟的小老虎了,主人说话时,它就懒洋洋地伏在一旁等着被顺毛挠脖子。
这种气氛令皇帝觉得很舒适,于是午歇起来后,他就没有离开,喝着莲妃亲手煮的药草茶,不紧不慢地处理政事。
莲妃谨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条,只是有时过来换一杯茶,或者端来一小碟水晶糕放在旁边。反是天宜帝看着奏折,时不时对她说两句话:“四皇子近日送了战报来,北辽的兵将增至八万,其中有一万是从夷金借来的。”说着又冷笑道:“屯了这许多兵,时候一长他们如何供应得上粮草。已经交战试探了两三回,依朕来看,就在这个月内罢。”
“臣妾不懂战事,”莲妃微笑说道,“有时候临翩写信来说两句练兵备战,臣妾都看不懂,只盼着边境早点平安,不再让陛下这样挂心,他能班师回来让臣妾时常见到,就是最好的了。”
“这行军打仗的事,女子原就不需懂得。将士奋战时想的还不是家中妻小,临翩是皇子,责任当然更重一些。”天宜帝道,想到云王已经戍边三年不曾回京,莲妃一定是想念得很了,语气不觉变得温和,“他何时又捎了家信来?”
“臣妾昨日收到,是随着战报带来的,”莲妃道,“陛下可要看看?”
“算了,他是与你说体几话儿,朕忙着呢,没空过问,”天宜帝笑道,“信上可写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朕随耳听听,也就是了。”
“也没什么,”莲妃听他说得有趣,抿嘴笑道:“他说,这两年在韶安城南试着种了一种草,好像叫做苜蓿,今年长得很好。战马爱吃,节省不少草料,又能肥地力,十分适合北境。又说,此番陛下随粮队派来的人手甚是得力,有他们帮忙,查出了好几个潜伏城中的北辽奸细。”
天宜帝闻听,神色不觉变得严肃,他想起静王的确提过要协助韶安军清除北辽内奸,而苜蓿这个名称,总觉有些耳熟:“还是将信拿给朕看看吧。”
洛临翩的信不长,里面提到了莲妃说的两件事,不过看起来只是信笔带过,写得并不详细。皇帝看罢没再说什么,眼睛里却转过一抹沉思。
这晚天宜帝没有再移驾,直接宿在了芷汀宫。
夜里下雨了。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空气已经转向寒凉,秋雨萧瑟,连潮湿的泥土气息都带了冷意。
吴庸待在芷汀宫侧的偏房中,皇帝已经安歇,他也准备睡几个时辰。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芷汀宫管事内侍领着个小内侍进来,吴庸认得是平日在清凉殿服侍的郑平。
“吴总管,”郑平道,神情有点不知所措,“大殿下在冬暖阁抄写经书,看起来像是身体不适……”
“怎么回事?”吴庸道,静王白天还好端端地在静安殿说了不少话,为何突然会生病,“你说清楚些,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殿下没吃午膳就睡着了,”郑平惶惶然道,“小的起初也没在意,只以为是累了,可是下午唤他起来,抄了一会儿经,大殿下连晚膳也没怎么动,只是说吃不下。小的看着不太好,该是发烧了。”
吴庸沉默片刻,如果不是当真觉得不对劲,怕出事承担不起,郑平也不会这个时辰还来急急请示。但天宜帝已经就寝了,如果此刻去通禀,自己是要冒着风险的,但若然不理会,大皇子就只能抱病彻夜抄经了。他猛然省起,明日又是十五了。
能坐到今日的位置,吴庸凭借的不只是头脑,还有远比常人敏锐的直觉。回想日间经历的御审,他站了起来:“等着,我去对陛下说。”
天宜帝刚刚入睡,听到吴庸的轻声禀告后倒没有发火,只是哼了一声,脸色很有些不悦。莲妃适时地从床榻边的茶围里倒出一杯热茶递过来,柔声说道:“这白菊最是甘甜清心,陛下喝一口润润喉。”
天宜帝的神色缓和了不少,慢慢喝了两口才道:“算了,让大皇子今夜不用再抄,请御医过来看诊,该用药就用药。”
“是,陛下。”吴庸行了礼正要退出,天宜帝又道,“明日朕去太庙祭天,午间未见得能回来,你不必跟去了,过了午时就送大皇子出宫回去养病罢。”
吴庸退出寝殿,发觉背后已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事关静王,皇帝的脾气从来都是阴晴不定,好在这一次,他的确是做对了。
查抄昆仑府据点的后续事宜不少,待到洛凭渊在卫所处理出头绪,已经快到午时。尽管奚茗画已经为他诊过脉,但缥缈烟并非寻常药物,他的内力还未恢复,这时便有些疲累。
他思忖着该进宫、回府,还是就在靖羽卫所再待一阵?天宜帝今日先是早朝接了礼部的中秋贺表,接着便起驾往太庙,回转再快也该是下午了,静王在宫里应该不会有事,按照常理,即使自己要复命并且表示孝心,也是傍晚在入宫赴中秋家宴为宜。
然而昨日回到府中,众人得知静王要在宫里待到今晚,虽然没有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担忧,杨越和秦霜同时看了一眼奚茗画。之后即使在制定计划包抄清剿昆仑府时,洛凭渊仍旧能感觉到有种沉重的不安笼罩着静王府,忧虑就挂在几名亲近下属的神色间,还有谷雨和清明进出时的眼角眉梢。
这种情绪是真实存在的,洛凭渊一旦停下来,就感到心中的隐忧也随之不断扩大,直至完全掩盖了拔除飘香酒楼的快意。杨越他们是在担心什么?他想到了皇兄被打断的休养,还是说留在宫里会遇到危险?
他匆匆吃过午饭,起身出了靖羽卫所,几名亲随立即跟了上来:“殿下要去何处?”
“去宫里向父皇复命。”洛凭渊道。进了宫也须在偏殿候见,多半是见不到静王的,但一样是坐着等待,还是待在离得近些的地方比较踏实。他也不明白为何这么悬心,父皇明显是针对太子和安王,静王只是顺带被暂时扣住了。
葛俊等人像往常一样上马随行,然而宁王轻轻一磕马镫,乌云踏雪顿时领会了主人的意思,扬蹄撒着欢奔了出去,任凭他们全力催动坐骑,仍是只能眼看着五皇子一人一马消失在前方。
“这才叫望尘莫及呢。”曹默林叹气道,四人均想:五殿下大概是蒙冤后憋闷得狠了,明知陛下不在宫中,行动起来还这般雷厉风行。
然而行至宫门,洛凭渊就远远望见那里停了一副御制的驷马车驾,正是府中皇帝恩赐而静王几乎不用的那一辆。他连忙策马过去,向车夫问道:“怎么这时就来接了?”
“宁王殿下,我不是让你早点回府休息?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车里有人打起了帘眬,竟是梦仙谷主,只见他神色凝重,身旁坐着谷雨。“上午收到宫里传信,江宗主昨夜发起烧来,需得回府养病,我过来接他。”
“我是想到皇兄还在宫里,来探看情形。”洛凭渊立时有些焦急,他见过几次静王发烧,每次都是昏昏沉沉,让人看了难受。
“人还没送出来吗?我进去催一下。”他放低了声音说道。
“且慢,宫里必定人多眼杂,你不要过问,待到江宗主出来有我照看。”奚茗画从大夫的状态里回过神,连忙将他叫住,“你既然已经来了,就该去办些自己的事情。”
说着,他加重了语气:“五殿下,你不可再冲动行事了。”
洛凭渊心里一颤:“知道了,奚谷主,我是来候见父皇的,皇兄就全靠你看顾了。”
他心绪纷乱地进了宫城,此时理应去东偏殿,但他总忍不住望向清凉殿的方向。
“陛下还在太庙,五殿下怕是要等上两个时辰。”引路的内侍恭敬地说道,宫里的人都有眼色,谁都看得出五皇子现下甚得帝心。
洛凭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接着脚步一顿,他看到有一驾步辇从清凉殿的方向朝这边缓缓行来了,吴庸亲自跟着。
他于是停了下来,状似无意地观赏御道旁摆放的日冕,等着步辇越行越近,才转身走上前去。
“吴总管今日没随行父皇到太庙?”他说着,顺势朝步辇望了一眼,果然看到静王半靠在上面,双目紧闭,苍白如雪的脸上隐隐有发烧引起的潮红。洛凭渊的心紧缩了一下,他甚至能看到皇兄的嘴唇已经烧得发白干裂:“大皇兄是怎么了?”
“五殿下怎么来了。”吴庸拱了拱手道,“只因宫中还有些事务,陛下让咱家留下办理。大殿下是昨夜病了。”事实上,洛湮华这场病来得突然,待到清晨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不要说抄写经书,连碧海澄心的解药都是他方才让人帮忙,好不容易才灌进去的。
“吴总管辛苦。”洛凭渊道,他已经相当后悔冒失地跑来了宫里,现在暂时脱身不得,唯有一如平日般寒暄了两句,就错身而过。
在旁人眼中,五皇子只是神情淡漠地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大皇子,就转开了目光,只有离得最近的吴庸,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由于白天风住雨歇,旭日重现,人们盼望的中秋赏月并未受到影响。这一夜冰轮玉兔,万户捣衣。洛城的中元灯会虽因为战事由往年的三天减为一天,依旧火树银花,不胜繁华,加上今晚不设宵禁,夜里城中熙熙攘攘,满街都是提着兔子灯出来游玩的百姓。
重华宫中,尽管皇帝说要节俭,内务府仍然在御花园内扎起了各色喜庆的彩灯。
洛凭渊还是参加了设在长乐宫的家宴。天宜帝自太庙回来后,见他伤势未愈仍早早到宫中复命,倒是颇为愉悦,又觉之前对小儿子有些苛责了,让他受了不少委屈,于是神情比平日更见和煦,赐了不少中元节礼。虽然宁王今日显得有几分心神恍惚,皇帝也觉得是他心情身体都还没缓过来的缘故。
长乐宫中皇子宗亲、嫔妃宫眷齐聚,但自皇帝以下,所有人的兴致都不高。
宁王清剿昆仑府的消息已经传开,在宫中被迫留到现在的太子和安王都来向他道贺,但纵然以洛文箫的脸皮与城府,面对宁王淡然的目光,要笑得如平日般如沐春风,也着实有些艰难。安王这方面的功力不及太子,就显得皮笑肉不笑。
而在嫔妃循例行礼时也生出了意想不到的波澜。
韩贵妃今夜的装束不若平日艳丽夺人,穿了一袭孔雀蓝曳地宫装,脸上脂粉未施,头上钗环只用珍珠,呈现出略带病容的柔弱。她带着六宫妃嫔向皇帝盈盈下拜,贺中秋团圆之喜,身后依次是容妃、莲妃和宜妃,还有之下数十位妃嫔。
韩贵妃说着中元贺词,辞句端丽。她在人前一向表现得很雍容,让人挑不出毛病,不过今日说话的音调与衣着举止一样,带了点哀怨,在布置喜气的殿中显出几分落寞。
“都平身吧。”天宜帝说道。朝下看去,嫔妃们的衣饰妆扮不若往年争奇斗艳,大多偏向素淡,料来是不敢压过了韩贵妃,他于是又道:“闻听贵妃最近身体欠安,可召了御医看过?”
“臣妾只是略有不适,怎好让陛下动问?”韩贵妃脸上先是现出一丝惊喜,随即又黯然下去,最后唇边扯出微笑,透着楚楚可怜的味道,“已经看诊过了,说是节气变换,略感风寒,加上这几日心内惶恐忧思,是以有些郁结之故。臣妾真是后悔难过,不该准了诚毅侯小姐……”
说到此处,她像是察觉失言,强颜欢笑道:“节庆之日,臣妾不该说这许多,陛下恕罪。”
“贵妃什么都好,就是心事太重了,确是有碍康健。”天宜帝淡淡道。在没有皇后的后宫之中,眼前的韩贵妃该是身份最高,也是跟随自己最久的妃子了。多年来,除了美貌,她所表现出的还有绝对的温柔与深情,以及适度的聪慧得体。除了后位,他已经给了韩贵妃所有的一切,在认定洛湮华不能继承大统之后,连册立太子都选择了她所出的洛文箫。尽管嫔妃间时有事端,令他有所怀疑,但想到这么多女人待在一起不可能相安无事,就不想过于深究。天宜帝一直认为,韩贵妃该懂得那条界限划在何处,不会触及他的底线,可是如今看来,偌大一座后宫还不够,她的手已经伸向了清凉殿、静安殿,甚至是紫宸殿,这是不能容忍的。
二十多年了,总还有几分情分在,他说道:“贵妃打理六宫事务多年,甚是辛劳,如今身体违和看来也是积劳所致。朕心中不忍,自今日起,让容妃协理后宫,贵妃便将手中琐事都交给她,安心静养一阵子罢。”
金口玉言,一言既出,连容妃都没有想到,反应过来急忙推辞:“臣妾愚钝,怎敢当此重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天宜帝却道:“朕的生辰就是爱妃操办的,人人都称赞,有何做不了?这样吧,你遇事可与莲妃一道商议,便是为朕分忧,也是让贵妃能有瑕养病。”
三言两语间,权倾后宫近十年的韩贵妃竟是被不动声色地架空了。原本,即使皇帝不肯到蕴秀宫,哪怕被当众质问,她都能设法自辩,然而天宜帝没有给任何机会,提也不提地直接让她养病,才真的难以应对。
眼见容妃和莲妃一同领了圣命,韩贵妃也唯有拜谢圣恩,在四面灯烛温暖明亮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脸色却显出了白里透青。
随后的宴席上皇亲贵戚开始交换眼色,昨日上午的御审已经不胫而走,在宗室内部暗暗传开,而皇帝今晚的态度更证实了各人的揣度。韩贵妃可是连着太子的,地位一向稳固,却被骤然褫夺权柄,后宫的起伏从来都不仅限于粉黛罗闱之间,随着帝心的移转,这宫廷之中难道要变天了?
荣辱休戚,生杀予夺,这就是帝王的权利,无怪乎多少人着迷恋栈,舍生忘死,又多少人处心积虑,无所不为?洛凭渊听着席间不可抑制的一阵阵私语议论,他没有去看太子此时的表情,只是拿起面前斟满的酒盏,慢慢饮尽。奚茗画一定不会赞成受伤未愈还饮酒,但这一杯,权当他是代皇兄喝了吧。
宫中的饮宴本来就散得早,洛凭渊推说需要休息,待皇帝退席后不久也就起身告乏。他惦念着静王的病情,要尽快回去,因而出得宫来,虽见处处热闹,也丝毫不停。只是街市人流喧嚷更胜白天,乌云踏雪无法奔跑,他只有徐徐而行。
眼前的盛景让他突然感到了一丝寂寞,方才离开的重华宫尽管华美尊贵,但无论多少灯烛欢笑,都掩盖不了其中的冷漠荒凉。他从宫宇中出来,穿过这一派繁华走向僻静的静王府,于他而言,那里才是最温暖安宁的所在。
皓月当空,照着人间富贵、芸芸众生,然而任凭俗世悲欢,三千红尘,都未曾令那轮明月沾染半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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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王被御赐玛莎拉蒂拖回去养病了,所以这个中秋还可以,不太虐,因为所有人都折腾得虐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