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作者:
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6065
洛文箫看着天宜帝沉思的神色唯觉心惊,尽管急切地想说些什么来挽回颓势,但他搜肠枯肚也想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安王虽不若他深悉内情,此时也觉不妙,这样下去非但对付不了宁王,自己反要陷进去。
打破这短暂沉寂的是寂空突然迸发出来的叫喊,他双眼通红,脸上的肌肉颤抖扭曲,和方才那个憨厚的和尚已经判若两人。
“陛下,这个妖女一定是和五皇子事先串通好了,编出这么一大篇谎言。了因师傅修行多年,寺中上下从来尊敬,他怎么可能是什么护法?陛下万万不可听信她一面之词啊。小僧身死事小,皇觉何其无辜,先遭血光后蒙奇冤,寺中若是祥和不存,正殿法阵也将危殆,只怕会有大祸啊!”
“陛下,陛下,小僧师兄弟说的才是真话,妖女惑众,若是让她得逞,必会引来灾祸!”寂通随之大呼,两人声音都已经变了调,尖锐刺耳,听得众人有些发毛。
“禁声!陛下面前,岂容你等放肆!”一名御林侍卫上前喝止。
洛文箫实在不能不说话,反正已露了痕迹。索性出班跪下:“父皇,儿臣听到现在,杜小姐所言虽无明显破绽,但牵涉甚广,连宫中娘娘都要拉扯进来。当初是诚毅侯小姐说亡母托梦,哭着恳求母妃,母妃见了不忍,才允了进香一事,如今让她情何以堪……儿臣只觉有三点可虑:一来杜小姐与五皇弟在寺中相遇,其实情形异常,他二人说过什么,并无第三人知晓;二来她中途离去,五皇弟其后在寺中又做了什么,她并做不了这个证;其三,了因禅师是寺中高僧,更主持寺务,如今人死不能自辩,但也不好这般轻易将他指为意图不轨的江湖护法。单凭一个女子半昏半醒听到的说辞,只怕过于单薄,既不能取信,亦难服众啊!”他说得情辞恳切,又带些忿然无奈之意,听来并非全无道理。
天宜帝皱了皱眉,既然已审到这个地步,也不想草率了事。他向袁旭升道:“李统领可说了何时赶回来?”
袁旭升正要答话,方才通传的内侍又急急进来:“启禀陛下,李统领回来了,他还带来一名禅师作证。”
李平澜是扶着一位身着袈裟的老僧进殿的。那老僧须眉皆白,形容枯槁,走路也颤巍巍的,但仍能看出慈眉善目。
“了尘大师?”寂空失声叫道,瞪着他的眼神如见鬼魅,“您,您怎么会……”
他比谁都清楚,皇觉寺住持了尘已经落入了因控制数月之久。对外宣称是卧病,实则是被制住了穴道,只说是中风口不能言,渐渐将他的亲近弟子都隔绝在外,把持了整座皇觉寺。
纳兰玉之所以没有急着取方丈的性命,一是由于他躲藏已久,习惯藏于暗处;二则是了尘威望甚高,有他作为幌子,许多目的都更容易达成。他原本想用梵音术控制了尘大师的神智,然而梵音术需要借助对方心中原有的迷惑与杂念,令心魔渐生,方能奏效;就像他面对洛凭渊时,也要先用言语动摇宁王的心智,才能乘虚而入。了尘禅师已修得心境空明,明了他的目的后更加谨守灵台,竟是无隙可乘。纳兰玉这几日着意以缥缈烟将这位高僧迷昏,本拟待到陷害宁王计成,若能在皇帝面前博取一二好感信任,便可让方丈名正言顺地园寂,自己继任住持。
寂空与寂通轮番带了亲信“照料”了尘,眼见他日渐衰弱,怎么也想不到被连续下了几日缥缈烟的人竟然清醒过来,还能起身走动。
了尘没有理会面如土色的两人,对天宜帝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参见陛下。”声音甚是慈和。
“了尘方丈!朕闻说你染恙病重,莫非大好了?”天宜帝与这位高僧颇有渊源,对他极是敬重,不禁有些惊喜。他亲自迎下御阶,又道:“快快给大师看座。”
“数年不见,陛下神采依旧。”了尘低眉合十道,“老衲非是生病,乃是为奸人挟持,数月来不良于行。若非宁王殿下探寺除去纳兰玉,又得李统领搭救,老衲只怕无缘重见天日了。”说着微微叹息,“陛下以皇觉寺相托,老衲却险些令寺院蒙晦,实是不胜惭愧。”
静王垂下眼帘,微不可查地舒出一口气,直到这时,他一直绷紧的心弦才放松了些,全身慢慢涌上一股倦意。
他的视线与李平澜短暂地交会,唇边露出一丝清浅的微笑。再转过头,五皇弟洛凭渊正静静地看着他。
了尘只坐了一刻,此地并非谈话之所,况且他的身体还需要休养,但这点时间已足够让天宜帝了解到寺中发生的事。
“大师得脱困境,此乃不幸中的大幸。”皇帝道,“只是正殿刚刚建成便即染血,可会妨碍了帝京气运?”这是他最担心的一点。
“陛下今日以偌大心力审清命案,乃是大善;五皇子无罪而不至蒙冤,无辜死者亦得安息;天道人心相合,则宇内清明,祥和自生。”了尘沉思片刻,缓缓说道,“皇觉正殿乃陛下捐资重建,佛祖自会庇佑。老衲回寺休养半月,当遍邀帝京高僧,做七七四十九日法事,超度亡者,扫除寺中阴晦。届时皇觉重光,再开正殿,望陛下莅临,老衲定扫榻烹茶以候。”
闻听这番话,天宜帝的心情终于大为好转。但了尘离去后,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神情重又沉肃下来:“皇觉一案,谁还有异义?”
这一次无人说话,殿内气氛变得凝重,每个人都知道,是时候皇帝处理这桩宗室内务了。
寂通和寂空已经体如筛糠,甚至无需皇帝示意,就有几个侍卫将他们拖了出去。快出静安殿时,寂通才像如梦初醒般大叫起来:“小僧冤枉,殿下,殿下救命!”声如杀猪,凄厉异常,终于逐渐远去。
几位皇子谁也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一眼。洛文箫道:“如今能证实五皇弟未曾铸下大错,真乃幸事。父皇英明,儿臣等实是难及万一,心中感佩无已。”
“没有大错,就可以犯小过么?”天宜帝淡淡道,“五皇子行事莽撞,私入禁地,虽是事出有因,也应受严惩。念在你除去寺中奸贼,功过相抵,朕罚你三月俸禄,回去抄写一部金刚经送去皇觉寺,你可服气?”
“父皇教训得是,儿臣必定深自反省,引以为戒。”洛凭渊跪下道。
天宜帝的神情现出一丝温和,挥手让他起来。待到看向其余皇子时,脸色重又转为深沉:“太子也不必自谦,朕的儿子,哪里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他的声音里带点嘲讽,太子和安王都不敢接话。
皇帝的目光这时投向仍跪在一旁的少女:“杜棠梨,你作证有功,为五皇子洗清冤屈,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朕都可答允。”
如果杜蘅也在,很可能会惊得昏过去,只因皇帝登基二十余载,封赏无数,许诺提要求只有区区两次,自家女儿竟得此殊宠。
“陛下,这是臣女应当应为,实不敢受恩赏。”杜棠梨拜了一拜,略略犹豫又道:“不知臣女可否代家父求陛下一个恩典,家父甚爱宫中所制的玉版纸,只是在外间买不到,棠梨想请陛下赐一些,用于撰史临帖,不知可否。”
“如此小小要求,有何不可。”天宜帝看着神色恭敬的绿衣女孩,若有所思道:“杜蘅有个不错的女儿,传朕的口谕,赐史官杜蘅玉版纸五十刀,其女杜棠梨宫缎二十匹,着御林卫送其还家。”
静王看着杜棠梨拜谢圣恩,在内侍的引领下退出了静安殿。他默默望了一眼洛凭渊,杜棠梨的确是个很好的姑娘,清澈而□□,如果姚芊儿与她一样,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卷入这场惨剧。而此时站在廷中,他只感到风正飒然地吹过重华宫的层叠殿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那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天宜帝对宁王道:“昆仑府穷凶极恶,罪在不赦,此事便交由你处理,一众党羽都可擒拿论罪。”
他本想说赐给洛凭渊先斩后奏之权,但想到他刚刚犯了过错,于是将这句话又收了回去。
“儿臣遵旨。”洛凭渊当即领旨谢恩。
“你身上有伤,早些回府歇息去罢。”天宜帝道,话锋突然一转,“此番其余皇子亦有责任疏失,皇觉冤魂需得尽早超度,凭渊的经书可以暂缓,你们三个作兄长的,今夜就留在宫中替他抄一夜经,待明日过完中秋再回去。”
太子没料到突然有此转折,他心里猛地下沉,洛凭渊放回去,他与安王却都被扣在宫中不能脱身,这分明是要让自己不能出宫传递消息,好为宁王收拾昆仑府留出余裕,皇帝是真的动了疑心。
这一场御审自巳时起,直到午时近半才散。平日甚少上朝的宗亲们都站得两腿酸麻,然而眼见意外迭起,最终水落石出,也都旁观得惊心动魄,对于命案中未解的疑团,各人俱有揣测,但谁也不会说破。
洛凭渊平素在宫中来去都是步行,但他伤势未愈,内力全失,从清晨起折腾了一上午,确实有些累了,于是吴庸让人安排步辇时,他就没有推辞。
昨日此时,他正在皇觉正殿中与纳兰玉交锋。一夜过去,从昏迷到清醒,由蒙冤而清白,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上午的一幕幕仍然走马灯般在脑中掠过,罗织的罪名一波波席卷而来,伴随着用言语和心机修饰过的恶意,就像要将他灭顶;又仿佛盘桓于头顶的乌云,将投下一生的阴霾。那时候他有瞬间的孤独,因为即使极力说出真相,仍然得不到信任。内息空荡荡无法提起,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般软弱无助的感觉了。
当一脚踏入陷井往下坠落的时候,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冷眼旁观,但仍然有温暖的手紧紧抓住他,竭尽全力将他拉出深渊,杜棠梨、李平澜、了尘大师,应该还有副统领沈翎。然而洛凭渊知道,令每个人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每一股助力得以配合默契的,一定是皇兄。在静安殿中,即使不转头,他也能感受到那种柔和而稳定的支持。
天宜帝单单只放自己离宫,他虽然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想到静王也同太子、安王一道被留在宫里,就有些担忧。辞出时匆匆一撇,静王的脸色是缺乏血色的苍白,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在宫里甚至不能流露出关心或在意,洛凭渊只有对自己说,一天而已,明晚中秋家宴后,静王就能回府相聚了。
“殿下。”宫门前,沈翎已经迎了上来,脸上有如释重负的欣喜,身边站着四名亲随,几名靖羽骑卫,楚桓,邵毕图……没想到的是本应在户部主事的钟霖也等在这里。他们身后稍远,站着素衣配剑的封景仪,还有令他挂心了三天的蒋寒与魏清。
众人都围了上来。
“五殿下,你的伤势……”蒋寒最先叫了一声,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眼圈变得红红的。
“只是中了些迷烟,过两日就好。”洛凭渊微笑着拍了拍几个属下和朋友的肩膀, “走吧,我得先回去休整一下,沈副统领也带人先回卫所,下午将京中的人马调齐,等我的消息,咱们有事情要做了。”
他的头还是很疼,但是已经比刚醒时好转些,他需要回到静王府,见到秦霜、杨越,再请奚茗画开贴药吃。
他望了望头顶依旧阴云笼罩的天空,这场秋雨如果快些下来,明晚或许还能看到中秋的满月。天宜帝已经准他安心养伤,次日不必再为了朝贺中元而进宫,但他有些不放心静王。事不宜迟,眼下先送给昆仑府一份大礼,明日便以复命的名义到重华宫请见,最好是能同皇兄一道回家。
天宜帝并没有将三位皇子安排在一处抄经,太子被遣去含章殿,安王放在洛凭渊刚住了一晚的绯云亭,静王则被引至清凉殿冬暖阁。至于天宜帝自己,在处理完这件大事之后,终于想起已经多日未曾到后宫,于是吩咐起驾,到芷汀宫去用午膳。经过这么多糟心的事,莲妃的恬淡温和最能令他静心。
御辇行至通往后宫的垂花门,一个站在侧旁的宫女迎了上来,看样子已经等候了一阵,正是韩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织锦。
吴庸跟在御辇旁,不等皇帝发话就走了过去。
“吴总管,”织锦敛衽行了礼,“娘娘近来身体有些不适,但虑着陛下斋戒事大,一直不让奴婢们通禀。只是这几日娘娘实在是挂念陛下……”
“可是韩娘娘差你在此等候?”吴庸问道。
“娘娘只说些许小事,哪里肯烦扰陛下。是奴婢担忧娘娘过于思念有碍凤体,故此瞒了她来此等着的,吴总管可能代转陛下?”织锦说道,脸上有一丝求肯。
“你且等等。”吴庸看了她一眼,各自作为皇帝和贵妃身边的人,打过的交道着实不少。他走到御辇旁,低声向皇帝禀告了一遍。
“让她回去吧,既然贵妃身体不适,做奴婢的就该好好在边上侍候。”天宜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没等吴庸说完就打断了他,看也不看织锦,“后宫也该好好整顿一下了,下次若再有宫女这般没规矩,朕必定严惩。”
吴庸诺诺连声,他还从未见过天宜帝这样不给韩贵妃面子。见织锦尤自张望,也没再过去,只淡淡对她摆了摆手,示意无能为力
静王进了清凉殿冬暖阁。比起精致玲珑的西暖阁,这边的陈设要简单一些,但更显舒适大方。洛湮华一时也顾不上打量,危机一旦过去,他就感到非常疲倦。
自从被奚茗画开方调理身体以来,其他不见改变,精力也没比之前好转,反而像是稍微做些事就更容易疲累或者不舒服了。就像现在,明明仍然置身宫城之内不该放松,可他但觉全身没有力气,只想合上眼睛休憩一会儿。
静王叹了口气,奚茗画说得振振有词:这是身体从过度损耗的麻木状态,渐渐恢复正常知觉的表现,绝对是好事,但放到此时此地就不太妙,按皇帝的意思,接下来还得彻夜抄写经书呢。他对留在宫中一夜其实不算抵触,现下最焦灼的该是太子。
让洛文箫去供奉历代先祖排位的含章殿,看似没将他怎样,实则已经是严重的处罚,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训诫与警告的意味。天宜帝除了问罪昆仑府,没有提到继续追查宫廷这一边的幕后主使,但惟其如此,更说明他已经极度怀疑,在考虑查下去的后果了。如此大罪,太子究竟在其中涉入了多深?一旦查出了确凿的证据,无论是对韩贵妃还是洛文箫,处置他们都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势必会引起后宫与朝廷的动荡。而皇帝或许也还没想好如何对待太子,因而才会将事情先压下来。
而对于安王,绯云亭是昨日洛凭渊被怀疑有罪时住了一晚的地方,让他在那里抄经,惩戒的意思也同样明显。
至于将自己搁在冬暖阁,实在看不出用意,最可能的理由也就是,明天在这里赐给解药比较方便吧。静王想着,只觉头有些沉沉的,他不觉靠坐在窗下铺了宫锦的长榻边,这两天还是睡得太少了。虽然很想和凭渊说说话,确认一下他的伤势。但这样也好,回去了也不踏实,明日还是得进宫求药。
内侍进来送午膳时,发觉大皇子合目倚在里间的榻边,短短一刻功夫已经睡着了。
入夜时分,被阴云笼罩了整日的天空终于飘下了雨点,时大时小,被带了萧瑟的秋风一卷,沙沙拍打着洛城每一处房屋的窗棂。
这一晚夜色如墨,风雨并作,直到四更才雨势渐小。从来寂静的静王府前,却被灯球火把照得一片通明,数百名军士齐整地列队立于府门之外,为首八名靖羽骑卫。
几日来靖羽卫连遭昆仑府暗算,连掌摄统领之位的宁王也遭遇偷袭陷害,几乎折戟。最后还仰赖了一向互别苗头的御林卫,才得证清白。如此大仇,焉能不报。这支军队立于静夜之中,带着比秋风冷雨更凛冽的肃杀,默不作声地蓄势待发。
洛凭渊从府中走出,秦霜随在他身后。
“五殿下,”封景仪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我等与你同去。”
“封师兄,”洛凭渊微感意外。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腰悬长剑的封景仪,还有两名崆峒弟子,“师弟们留下养伤,我们随宁王殿下一同去拜访飘香酒楼。”封景仪道。
“如此甚好。”洛凭渊道。今夜靖羽卫出动大半,除了此间,沈翎也会带领八百军士从卫所出发,分头行动。
门卫牵了马过来,一名亲随递上披风,众人只见宁王翻身骑上了乌云踏雪,淡淡吐出两个字:“出发。”
依照靖羽卫的礼节,数百军士齐齐将佩刀从鞘中抽出一半,复又重归原位,雨夜瞬间被刀光映亮,沉默而精悍的队列随即朝城南方向行去。
天宜二十一年八月十四夜,御林卫清查皇觉寺,纳兰玉党羽尽数下狱问罪,寺院尘垢涤清。
翌日破晓,相隔不过数个时辰,宁王率所部包围飘香酒楼,仙乐坊、醉客春老店等十余处据点均为靖羽卫查封。昆仑府不意遭此奇袭,未及反抗撤离,被捕拿者众,至此于洛城势力连根拔起,近十年经营尽付东流。
同日风雨止歇,重华宫于九城张贴安民皇榜,诏告昆仑府恶行。天子暂缓参拜皇寺,将行程改为太庙祭天,祈天道昌明,佑禹周国靖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