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作者: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5433
  静安殿中一时间无人说话,皇帝已经表态不会偏私,但事关重大,两个僧人的指证与五皇子本人所述天差地别,宁王究竟是潜入正殿与诚毅侯小姐私会,却因中邪而杀性大发,还是赶到寺中救人反遭陷害?没人敢轻易开口论断。
  宁王的为人有目共睹,但毕竟才归来半年,又在容易冲动闯祸的年龄,两种可能都无法轻易排除。
  冷场了片刻,太子缓缓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原本心中迷惘,眼下却如醍醐灌顶一般。若是五皇弟当真如了因禅师所言,为奸人所害,以致误入歧途,那么身为兄长,一味想着纵容回护只会害了他。依儿臣拙见,目下各执一词,口说无凭,当依证据而定。非是我不愿相信五皇弟,只是此时无论人证物证都于他不利,怎不令人担忧。”
  “太子殿下言重了,”静王淡淡道,“若说人证,五皇弟近日来除了为寻找华山弟子心情焦急,并无任何异常失当之处,靖羽卫、户部,连同我静王府中下属尽可作证。被昆仑府劫走的华山弟子已然救出,此刻就在宫门外,父皇随时可传他们进来作证。”
  “大皇兄,”洛文箫叹气道,“即便昆仑府与华山派之间的确有纠葛,那也是江湖恩怨,如何能证明五皇弟是为此私入皇觉寺的?死于寺中的十数条人命可都不谙武功。倘若那昆仑府要针对五皇弟,大可直接对他出手,何必拉扯上这许多无关的人?于情于理,我都看不出有何必要。”
  说到此处,他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皇兄平日里沉默寡言,今日却几次三番急着为五皇弟开脱,倒教人有些意外。”
  他自觉已占上风,华山弟子被静王派人救走是一项失败,但只要在宫里赢了,这点损失很快就能弥补回来。
  “有何必要,太子殿下看不出来么?”静王悠悠说道,“试问与武功高强、统领靖羽卫的宁王殿下正面为敌,一个江湖门派能有多大胜算?当然得兜着圈子,阴谋陷害,令他身败名裂,再也抬不起头,得不到父皇的信任,才是上上策啊。帮着他们想出这条毒计的人,真是好心机,不像江湖中人,倒似身在庙堂。”这句话出口,殿中人都听得心里一颤。
  “至于我为何要帮五皇弟说话,”只闻静王接着道,“五皇弟住在我府里,不管他出了什么事,中邪也好,巫蛊也罢,怎能没有我的责任?为他说话,便是为我自己辩解,否则那设下圈套之人来个一石二鸟,将洛湮华也一并安个罪名收拾了,岂非妙哉?”
  此语更令人悚然而惊,洛文箫再是城府深沉,脸色也变了变,暗悔不该与静王多说,口中强笑道:“大皇兄的口才还真是字字如刀不减当年。只是你也不想想,以父皇之英瑞,亲自过问主审,只要五皇弟当真无辜,又怎会冤了他去,你这般自危,莫非连父皇也信不过?”这句话极是毒辣。
  洛凭渊听到此处,太子分明在影射琅環旧案,他倏然回过头来,对静王怒道:“别再说了,父皇自能明辨是非,你再为我说话,我也不会承你的情。”
  静王望见他略带焦灼的神色,微微一笑,果然不再接口。
  天宜帝的脸色有些不善,冷冷地哼了一声:“还有什么道理?朕今日升殿,不是为了听你们逞口舌之利的。”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还是端王爷出班道:“陛下,臣弟不敢轻言是非,只想到若是五殿下与姚小姐并无来往,那约见的绢帕与手书必然是假的,不若请诚毅侯辨认一下字迹。”
  此言有几分道理,天宜帝颔首,一个内侍便用托盘将两样物证送到诚毅侯面前。
  围场坠马事件已人尽皆知,若说姚芊儿纠缠宁王,还是颇有可能的,人总是喜欢往隐私的方向去揣度,有人眼神里就露出一点暧昧。
  诚毅侯姚敬仁今年三十六岁,恰与已经注定不可能成为姚家姑爷的何继善同岁,但他多年不得志,两鬓已见微霜,眼角眉梢的纹路也显出颓废。昨日接到噩耗后,他整个人都懵了,一向看中的长女就这么没了,随之被毁掉的还有侯府未来的希望,联姻不成,想靠庆恩伯依附东宫的计划也成了泡影,怎一个愁云惨雾了得。
  他还没来得及哀痛发愁,宫中来了谕旨,略作安抚之后就要议处疑似元凶的五皇子,跟着安王便派了人上门慰问。
  那个面相精明的亲信先是转达三殿下未能及时相救的遗憾与歉意,说了几句惋惜的话,随即便神色一端,开始询问姚芊儿生前是否同五殿下有过私情,说得确切些,可曾纠缠过宁王?言语间隐约提到,宫中已经查明,此次皇觉血案的起因就是姚芊儿约了宁王,在寺中私会。
  姚敬仁才能平庸,性格又偏于懦弱,听到这里已经魂飞魄散。不说姚芊儿已经订亲了,就算仍待字闺中,勾引皇子乱性,玷污皇寺的罪名一旦被证实,即使女儿已经死了,他这摇摇欲坠的诚毅侯府也会大祸临头。他知道姚芊儿前几日的确曾写过两封信给宁王,但她说都是礼节上的致谢,怎么转眼就演变成了私相授受。他吓得也不顾对方只是个下属,当场就“扑通”一声跪下,求三皇子帮忙指点生路。
  那亲信便不慌不忙地好言安慰:死者已矣,祸不及家人,况且姚芊儿还是被五皇子杀死的,已经付出了足够惨重的代价。安王必定会在君前为诚毅侯府求情,太子知道诚毅侯忠心,也很是同情,会设法给他安排一个有实权的肥缺。另外,有三皇子的情面,庆恩伯应不会与侯府过不去,已送来的聘礼不必退还。
  姚敬仁没有笨到听不懂要做什么,才能换取这一切允诺的好处,以及背后的威胁。他在软硬兼施之下,只有唯唯诺诺地答应。
  晨起他浑浑噩噩进了宫,直到方才,才意识到自家已经被卷入了皇子间的争斗,而长女姚芊儿就是因此丧命的。杀死她的,只怕并不是身在嫌疑之地的宁王洛凭渊,而是与太子脱不了关系。恩赏了姚芊儿去进香的不就是韩贵妃么?
  他拿起送到面前的那纸素笺,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带得那纸片也跟着簌簌作响,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迹。殿中许多双皇亲国戚的眼睛盯着他,等他做出反应,诚毅侯这一生中还未得到过这种等级的关注,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觉出不远处一道目光分外阴冷迫人,那是安王。无论有多愤恨,他不敢开罪这位喜怒无常的三皇子,更不用说背后还有太子了。可是听了他们的话,当真能避祸吗?
  “启禀陛下,”他煞白着脸道,“臣不敢断言,但这纸上字迹与小女平日手书确是很像,也不知她何时写的……是臣对她疏于管教,做出了这等丑事,罪该万死啊!”说着便已涕泪交流,他的确想靠联姻谋求利益,为自家找到靠山,但是从未想到,竟然需要将女儿卖得如此彻底。这句话出口,他感到整个人都已经垮了,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力量挺直腰板做人。
  安王目中露出一丝满意,只要证明洛凭渊在入寺的动机上说了谎,那么自然可以推断,对于后面一连串更重要的事实,他的话同样不可信。
  他踏前说道:“父皇,儿臣亦想起一事,若五皇弟是为了缉拿凶徒、救出人质入寺,按理说不应孤身行动而无人接应。但是当儿臣与郑将军闻讯围住寺院之际,靖羽卫并未派人在附近待命,或与我等联络说明,实是有些蹊跷。”
  他停了停,像在斟酌后面的话该怎么说:“无论五皇弟是为了什么原因才会私下入寺,但听他描述也不似有意作伪。儿臣曾听闻,中邪之人常有幻觉,或是懵然不知自身所为,会不会是五皇弟事后便遗忘了曾挥剑杀人这一段,只记得看到满地尸首;而了因禅师欲以佛法劝导他迷途知返,五皇弟却在迷乱中将他认作了昆仑府护法,才会误杀。”
  洛凭渊注视着不远处侃侃而谈的安王,随即将目光转开,原来这就是蒙受冤屈、百口莫辩的滋味,他发觉此刻唯有沉默不语。静王当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何皇兄从不辩解。当有些事情加诸于身的时候,解释争辩无用,吐血无用,纵然立时自尽死了,也不过是亲痛仇快而已。唯一能做的就是平静的忍耐,即使这样会更加痛苦。
  他默默望了一眼静王,皇兄身上那种超乎常人的沉静,究竟源自多少忍耐呢?
  静王这时却不动声色地望了眼殿角的更漏。他一直在拖延时间,李平澜说最多迟到半个时辰,这会儿已经到了巳正。
  “父皇,”他出班说道,“诚毅侯悲痛惊恐,未必能确认姚小姐字迹,而靖羽卫虽因故到得迟了些,但确是奉了五皇弟的命令前去剿拿匪徒的,此事亦可查证。而安王殿下适才所言,更是出于推测臆想,事关生死荣辱,岂能等闲视之,儿臣以为,若要论定罪状,单凭这些似是而非的说法、证物,不足为据。”
  安王冷笑道:“大皇兄说出话来就是言之成理,轮到我说时就是臆测编造,我洛君平不是那等面上卖好暗地里下绊的人,就算五皇弟听了恨我,也不能任凭他中了邪煞,却放着不管。你是没看见寺中遍地尸首,活着的只有五皇弟一个。大皇兄觉得这么多明晃晃的证据都不算数,你倒拿出些让人心服口服的来。”
  “如果不是师傅以佛法大慈悲化解,五殿下此时哪里能神志清醒地站在这里说话!他在寺里不知有多癫狂,师傅身上明明是插着他的剑,死得好惨!”寂空这时看准时机,猛地叫了起来:“我皇觉佛门净地,多年来守护帝京安宁,如今却蒙血光之灾。小僧别无他求,只斗胆求圣上明证凶手身份,给敝寺一个说法。”
  静安殿中一众宗亲有小小的低语骚动,话到此处似乎该有所表态,然而眼前所见仍是疑点重重,人命关天,邪煞巫蛊更不能轻纵,这样下去,五皇子即使不被明确冠上罪名送入宗辅司,只怕也要软禁起来,慢慢彻查了。
  局面倒是很明朗,太子和安王倾向于昏乱杀人,而静王坚持五皇子是被陷害。比起判断事实,选择站在哪一边似乎更加容易。端王爷与睿王爷两个身份最贵的尚在沉吟不语,其他宗亲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想进言附和太子了。
  天宜帝看着下面的态势,皱了皱眉。宁王醒来后,除了受伤虚弱,言谈举止一如平日,他很难想像洛凭渊曾经突然发狂而杀人不眨眼。是或否,非此即彼,想要明确做出一个足以服众的论断,实是不易。
  他决不能容忍邪气冲撞了皇寺的祥瑞,或者有人用巫蛊加害皇子,一念及此,他沉沉地看了静王一眼,但是就像不相信宁王会发狂一样,他也很难置信静王会做魇镇之事,即使洛湮华某种程度上算是个眼中钉,但若他是那种会使用下乘或极端手段的人,也就连一杯碧海澄心都配不上了。这点眼光,天宜帝自忖还是有的。
  方才静王与太子那几句交锋引起了他的注意,宁王一旦获罪,正在进行的户部清查便难以为继,甚至会变成一场笑话。而牵扯到洛湮华这边,则会导致原本平衡的局面破裂,这些都不是他目前乐于见到的。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匆匆进殿:“启禀陛下,袁副统领在殿外求见,说李统领有证据要上呈。”
  “宣进来。”天宜帝淡淡道,李平澜这时还未回来复命,令他略感意外。
  御林卫副统领袁旭升昨晚一直在宫里值守,并未随李平澜出行,他疾步走进来,叩拜后禀道:“陛下,李统领今晨传讯,彻查皇觉寺还需些辰光,若是他过了巳正还未及赶回,就让属下代禀,将昨夜找到的证据呈送给陛下,以免误了大事。”
  “都查到什么?”天宜帝道,“李统领可看过尸身了?”
  “回陛下,”袁旭升道,“李统领说,大雄宝殿内外尸首十三具,皆为利剑刺死,来不及反抗即已毕命,创口尺寸与纯均相似,但从出剑方位和力道辨识,尚存疑点,不能断定是否五殿下所为。”
  太子心中甚喜,这是他最拿不准的一环。派出的死士所用长剑都是事先备好的,锋锐程度虽比不了削金断玉的纯均剑,但剑锋的宽窄尺寸都类似,事先还习练了如何以寒山派剑法的招式出手,只是毕竟形似而神不似,能否瞒过李平澜这等绝世高手的眼光,他殊无把握。如今看来,李平澜果然也不愿担这个干系。
  然而下一刻,只听袁旭升继续说道:“虽则剑创不足为证,但李统领探查之下,已经又找到了一名人证,昨日血案发生时,她就在皇觉正殿之中。”
  此语一出,众人无不吃惊,连天宜帝也不禁动容:“此人可是看见了凶手?”
  “启禀陛下,”袁旭升道,“李统领昨夜尚未及细问,只将她送往宫中由属下护卫,不曾让旁人接近。现下人已经带到静安殿外候传,只待陛下亲自询问。”
  太子与安王急速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的表情都阴沉下来,均想莫非是寺中僧人躲在附近,但怎会在正殿之中而未死?太子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寂通和寂空,二僧都极力保持镇定,只是眼神显出迷惑慌张。
  天宜帝也是这般想,说道:“李统领甚是谨慎周全,宣那僧人进来吧。”
  洛文箫心里将一应手下和死去的纳兰玉骂了个狗血喷头,办大事时岂容在紧要档口出现变数,真真不可饶恕。他忍不住看了静王一眼,洛湮华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就像这个新消息不曾在他那里引起任何波澜。
  袁旭升这时连忙说道:“陛下,恕臣方才未说清楚,这名人证并非皇觉僧侣,乃是史官杜蘅之女杜棠梨,她昨日陪诚毅侯小姐同去皇觉寺进香,于正殿遇匪,幸免遭难。”
  杜棠梨被引入静安殿时,众人看到一个穿了湖绿衣裙的少女,脸庞秀丽,身形窈窕,有一双杏核形的眼睛。
  这时殿内因为袁旭升的话造成的低语喧哗还没有完全平息,杜棠梨不知道周围小小的骚动是自己引起的,她努力保持镇定,但在内侍指定的位置跪下时,还是紧张得有些发抖。
  她从未到过这样的重地,周围一道道探究的目光就像锥子一般,全都来自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这殿中甚至连一个女眷都没有。
  “臣女杜棠梨叩见陛下。”她努力说道,只觉自己的声音在偌大的殿中显得单薄渺小,而怦怦的心跳却大得出奇。
  天宜帝好一会儿才想起杜蘅这么个人,的确是供职的六品史官。他今日一直沉着脸,但见到下面是这么一个小姑娘,也神色稍霁,向吴庸略略示意。
  吴庸便踏前一步,温声说道:“杜家小姐,你可抬起头来,陛下在此,你不必害怕,只需如实回话即可。”
  “是,臣女必定据实答话,不敢有半点隐瞒。”杜棠梨道。
  她鼓足勇气抬头看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御座上神色威严的皇帝,距离有些远,看不清面容,随即她就看见了立在前方不远处的宁王。五皇子的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脸上带了些疲倦。杜棠梨觉得他看见自己时,那一瞬间的神情很复杂,像是安心,又似乎有些难过。而后,她又看到了大皇子。身着玄衣的静王显得比昨夜庄重,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依然像车中对谈时一般,有种令人宁定的柔和。
  这些,足以抵消旁边几道阴冷敌意的视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