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作者: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6004
  与雾岚围猎一般,圣驾前往皇觉寺的前后事宜由安王负责,洛君平连日来常常过去,查看各项接驾准备。距离中秋还有四五天时一切已然就绪,但他仍然会过去转转,而后拐到驻扎在附近的禁军营地里,找武英将军闲聊。
  当寺外的禁军领着一个僧人到营地报信时,两人正在喝茶对弈。
  郑明义听那僧人磕磕巴巴说完,饶是多年历练,脸色也变了,手中的棋子不觉落到了眼前的茶杯里。身负守卫之责,正殿尚未迎驾就出了这等大事,怎么说都是他的疏失。
  安王的神情还算镇定,立起身道:“郑将军,听他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怎么回事,你我立即进寺查看。”
  即使他不说,武英将军也势必要立即前去。他沉声道:“全都跟来,给我将皇觉寺围了,凶徒说不定还在寺中,决不能放走。”
  洛君平心中其实也在疑虑,太子只说寺中自有安排,但听那僧人所述,正殿内外竟似没有活口,不是说至少会留着姚芊儿作证吗?洛凭渊又是什么状况呢?
  他与郑明义担忧的全然不是一回事,但俱是心下焦急,一千禁军迅速出营,将寺院团团包围,二人就带着随从直奔正殿。
  寺中僧人大多吓得不敢露面,只有几个哆哆嗦嗦地出来迎接,两人也不理会,疾步走到大雄宝殿。洛君平听到身边所有人几乎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几个亲随立即拔出腰刀护在他身周。
  “别大惊小怪,挡着本王的路了。”洛君平一把推开一个护卫,走进殿中。而后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洛凭渊,身边是名被纯均刺了个对穿的僧人,不远处则是姚芊儿一动不动的尸身。
  “五皇弟怎么会在这里?”安王惊道,抢上前去检视。有一瞬间,他觉得洛凭渊已经死了,心中抽紧了一下,跟着发觉宁王的身体仍然温暖,只是唇边带了血迹,昏迷不醒。
  “五殿下!”郑明义惊得面无人色,若是宁王在此身死,那他可以确定自己不但保不住官职,连性命也很难说了。
  “是他,就是他杀了了因师傅,”那报信的僧人突然指着洛凭渊大声喊道,“小僧亲眼见到他在此间挥剑杀人,师傅说他身上有邪煞之气,迷乱了本性,让小僧去找将军,他留下设法化解这场杀戮。想不到,这恶人连师傅也害了。”说罢,俯地大哭。
  “不得胡说,这是当今宁王殿下。”郑明义叱道,然而他转过头,就认出插在了因身上的正是纯均宝剑。
  洛君平盯了那僧人一眼,这番话无异于坐实了洛凭渊的罪状。只是东宫手下撤离时明明送了信来,说姚芊儿还算配合,怎么进来却见到她已死于非命,难道真的是洛凭渊杀的不成?
  他知道太子除了姚芊儿,在寺中还有布置,但并不了解其中的详情,只是这一刻看着一地的尸体和不省人事的宁王,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郑将军,事情太大,须得尽快禀明父皇。”他皱眉说道,“而且五皇弟看来受了伤,也需让御医诊治,事不宜迟,你我这就一同入宫求见如何?”
  郑明义已经一个头两个大,血光污了佛殿,皇帝的中元参拜至此多半不能成行;五皇子可能是命案的肇事者,又像是在寺中受了不轻的伤,这一堆事没有一件是他担待得起的,唯有硬着头皮上奏请罪,再恭请圣裁。因此听到安王提议,立即点头,让副将留下处理善后。
  安王的随从已经找来一张躺椅,将宁王放上去,洛君平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皇弟,唇角略微向上弯了弯。尽管心情复杂,但他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姚芊儿既然死了,在天宜帝面前,就需要换上另一套说辞。
  想到这里,他朝一名正跟着扶椅走的亲随不易觉察地使了个眼色。
  皇觉血案,诚毅侯府包括大小姐姚芊儿在内,一行九人,全部死于非命,寺中四名僧侣被杀,其中的了因禅师更是住持的师弟,而造成如此浩劫的凶手竟似是五皇子洛凭渊。
  即将结束斋戒的天宜帝此时正在清凉殿,由来问安的太子陪着说话。他听了安王与武英将军的叙述之后,勃然大怒。书案上那只白玉镇纸本来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此刻被他扬手摔在地上,玉屑四溅,有一片划破了郑明义的额头。
  “这许多人进了寺中正殿,你竟浑然不觉,现在来告诉朕,又有何用处?不过斋戒几日,就出了这等祸事,你们是要朕下罪己诏吗?”他近年来已很少这般大怒,连同太子在内所有人都跪下了,一众宫女内侍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郑明义连额上的血迹都不敢擦拭,连连叩首:“臣守卫不力,疏于职守,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下旨重重责罚,臣方能心安。”
  “儿臣亦有过错,前几天请了五皇弟小聚,当时便觉得他有些恍惚,却不曾放在心上。” 洛君平也叩首说道,“今日儿臣也去了寺外筹备,却没发觉他是何时进入,又怎么会闯到正殿,请父皇降罪。”
  “父皇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太子连忙相劝,“儿臣见凭渊近日初习政务,诸事繁忙,担心会扰了他,没有时常关心,万万没想到他会出事,此乃儿臣未能善尽兄长之责。”
  天宜帝摆手止住他们说下去。此事倒不能全怪郑明义,以宁王的武功,要潜入寺中并非难事,但是洛凭渊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脸色转为阴沉,沉吟不语。去皇觉寺参拜早已明发诏谕,本是一件人人瞩目的盛事,如今若是传出正殿染血,五皇子狂乱杀人,定会被看做不祥之兆,甚至上天降祸,却教他这天子何以自处。
  “五皇子现在何处?”他沉声问道。
  数日前宁王还进宫问安,并无丝毫错乱之象,但无论人是不是他杀的,未经请旨擅入皇寺却是不争的事实,大异于素日的稳重端方。
  “儿臣不敢擅专,已将他带回宫中,暂时安置在东偏殿等待父皇旨意。”安王回答,顿了顿又小心道:“只是适才进来时看他犹未醒转,儿臣想求个情,看在五弟受了伤的份上,求父皇暂不要将他送到宗辅司,还是先延医诊治才好。”
  郑明义伏在地上,闻言心中就是一颤,皇室宗亲犯了重大过失不会送去刑部或大理寺,而是交给宗辅司,这已经是仅次于廷狱的重地。单凭一个僧人的话,就要将尚在昏迷的宁王关到那里么?
  “你的过失亦是不小,还想为旁人求情。”天宜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十多条性命放在那里,倘若真是五皇子下的手,纵然他当真是中了邪,诚毅侯府又岂肯善罢甘休,朝廷内外许多人看着,要朕如何回护?”
  “父皇,”洛文箫本已站起身来,此时复又跪下,“五皇弟年轻气盛,又咋然被委以重任,难免压力太重,以至行差踏错,他必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孤身擅入的。而且,儿臣心中不解,凭渊平日好好地,怎会到了那大雄宝殿中就突然迷了心智,走火入魔呢?寒山派是道家名门,他又怎会身带邪煞之气?这其中必有缘故,求父皇详查。五皇弟如此悟性能为,还有大好前途,儿臣实在看不得他这般折损啊。”
  这番话说得情词恳切,到最后已略带哽咽,闻者无不动容。然而以天宜帝的性情,越是开脱,想得越多,而且对恃武乱禁乃至独行擅专都极是厌恶,故此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安王也不能落在后面,跟着跪下:“儿臣亦有耳闻。前天晚上靖羽卫曾奉命出动,在九城查访一夜,想来凭渊定是有要紧的事,或许进皇觉寺也是有什么隐情,才会一时犯了糊涂,恳请父皇宽恕。”实际上,靖羽卫搜索一夜不假,但只是在棋盘街、关帝庙几处,被他如是一说,倒似搅得京畿不宁一般。
  天宜帝面沉似水,眉梢略略扬起,这是他动了真怒的征兆。在内城擅自调军乃是他的大忌。将靖羽卫授与宁王统领,本是信任他端谨持重,却不料几日功夫,洛凭渊竟然一连搅出这许多事来。他心里怒火炽烈,其中还带着几许失望,气得两边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郑明义眼见势头不对,两个皇子看似求情,实则将皇帝的火撩拨得越来越大,倒似宁王的罪名已经坐实了一般。这么下去,天宜帝即便不气坏了身体,也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日后悔之晚矣的决定,自己这个在场的臣子不能不劝解。
  他吸了口气,仗着自己到底是早年随驾的老臣,说道:“陛下,宁王殿下素来稳重,从未恃武骄人。如今情形不明,单凭一个僧人之言,未可尽信,说不定是五殿下在寺中遇到了贼匪,力战受伤。不若等他醒来,自然会说出其中原委。”
  天宜帝瞪了他一眼,武英将军为人中耿,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一座皇觉寺,诚毅侯府的人能进,宁王能进,保不准别人也能进去,总需给洛凭渊说话的机会,查明实情才好处置。
  他心烦地挥了挥手:“将五皇子好生送去绯云亭,让他今夜就在那里安歇,再多召几个太医来诊治用药。郑明义所部封锁皇觉寺,此事严禁外泄。”
  吴庸在一旁也早已一身冷汗,他这时才得隙,附耳对皇帝禀道:“陛下,方才小的进来时,看到沈副统领递了牌子,正在外面请见。”以天宜帝此时的心绪,一句“让他回去”几乎顺口而出,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吴庸此时既然替沈翎通传,那么靖羽卫可能是有下情禀报。
  “宣他进来吧,正好朕有话要问。”他沉着脸说道,又对殿中三人道:“郑明义守卫不力,官降一级,罚俸半年,暂领原职以观后效。”
  又对安王道:“三皇子亦有过失,罚三个月禄米,限三日内写一篇悔过书,朕要细看。你与太子都为五皇子求情,心中顾念手足,朕听了还算宽慰。都退下罢。”
  三人谢了恩出来,太子与安王都在琢磨天宜帝最后几句话的含意,迎面正碰上被内侍引进来的沈翎。
  快要走出宫门时,安王才皱眉道:“这姓沈的怎么来得这么快,他是从哪里得了讯?”
  “来得再快,终究是晚了。”太子笑了笑,他心里对今日的情况并不非常满意。姚芊儿死了,这与他收到的消息不符,动手的死士已撤离洛城暂避风头,他只有再差人去问,今天是来不及了;更令他吃惊的是,纳兰玉居然死在洛凭渊剑下。为了证明宁王发疯杀人而安排的两个人证都落了空,只能勉强由寺中纳兰玉收服的僧人顶上,可信度就大打折扣。
  此刻,他最挂心的是洛凭渊醒来后会是什么状态。他不确定梵音术的效果,若是纳兰玉成功控制了宁王的神智,他自己就不可能被杀。但是洛凭渊似乎伤得也不轻,想来也不至全然无功。
  洛君平则琢磨着,绯云亭位于前殿与后宫中间,位置略显偏僻,但天宜帝到了冬天有时会去午歇,因而还算舒适。将洛凭渊暂时关在那里,能看出天宜帝再是震怒,对宁王还是护着的。
  两人满腹心事地又走了一段,洛文箫先问道:“诚毅侯小姐既然身亡,那封信你可放妥当了?”
  “二皇兄尽管放心,”安王道,“我让人乘乱办好了,没人注意到。只是说起来,这也算不上大事,父皇见了未必放在心上。”
  “事已至此,这已是上策。”太子道,“父皇这些年是越发重规矩了,他看中的是五皇弟稳重,待到见他持身不正,行止无当,怎能不扫了兴致,自然也就会忍心给他个教训了。”
  “就如对我一般。”洛君平笑道,随即觉得有些失口,没再说下去。
  洛文箫也没有接话。以天宜帝的性情,如果洛凭渊不能洗脱中邪杀人的罪名,必定大失圣心,至少会被褫夺了统领靖羽卫的职权,软禁个一两年。目前到这个程度就够了,他真正的目标还是静王。
  他事先已经反复推演过事态发展的各种可能性,尽管有出乎意料的状况,但洛凭渊的确已落入了圈套,他相信己方的赢面占到了九成以上,剩下的一成是静王的反应。无论如何,皇觉寺中有人指证,了因死在纯均剑下,人证物证俱在,而当时在场能证明宁王无辜的人,全都死了,没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破解之法,即使静王也做不到。况且,洛湮华自身还在嫌疑之地。
  天宜帝毕竟是帝王,皇觉寺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口恶气总要发在某个人身上,只要洛湮华卷进来了,就注定凶多吉少。后天,可是八月十五啊。
  这全盘计划不能对着安王宣诸于口,洛君平也不会在事前或事后开口探问,有时候点到为止,心照不宣比较聪明。
  此时两人已经出了皇城,脸上俱带着些恰如其分的担忧之色,一同上马离去。他们心里都明白,等到宁王醒转,这一场精心设下的局就将分出胜负。
  清凉殿中的天宜帝喝着浓酽的茶水,面无表情地听沈翎禀告:昆仑府以华山弟子的性命相要挟,宁王得知了线索在皇觉寺,才会匆忙赶去。
  “你可曾到寺中看过,有贼人进入的痕迹没有?”他忽然打断了沈翎的话。
  “卑职听闻五殿下被送到宫中,就匆匆赶来,尚未及查看皇觉寺。”沈翎低头答道。事实上,他刚到寺外,就遇见了静王的暗卫,得知发生了什么之后,转身就往重华宫来了。
  皇帝的手指正叩着面前的案几,这是他沉思不觉时会有的动作。
  一个内侍进来禀道:“陛下,王医正和钟太医正在殿外求见。”
  “宣他们进来。”天宜帝淡淡道,他正在等着宁王的诊治结果。
  两名御医进殿磕头,表情都有些战战兢兢。
  “说吧,”天宜帝不耐烦地摆手让他们起来,“不用说虚的那一套,朕要听实情。”
  “宁王殿下右手为利刃所伤,好在伤口不深,但臣等观他脉象,像是曾经使力过度,内腑受了震荡以致吐血。只需卧床静养半月,当可痊愈。”
  这番诊断听来不像为他人所伤,倒似确曾神智昏乱,伤了自己。
  天宜帝的眉心跳了跳:“既然伤势无碍,何时能醒转?”
  “五殿下似有脱力之象,又因未进食水,有些虚弱,从脉象看,尚需数个时辰方能清醒。”钟太医道。其实宁王脉象沉弱,更像是中了某种迷药,但他们来时已听到了一些风声,如何敢担这个干系,故此说得避重就轻。
  “好生开方调治,待他醒转再来报朕。”天宜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下去吧。”
  两名御医叩拜领旨,即将倒退着出去之际,王医正又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低声禀道:“陛下,这是方才看诊时,从五殿下身上掉落的。臣等不敢瞒报,请陛下圣览。”
  众人看时,只见他手中似乎是一个手绢包,吴庸上前接过,那是一条秋香色绣了大朵金□□花的帕子,略微一抖就散开了,里面飘出一张素笺,笔致妩媚,明显出自女子之手。
  他不敢多看,呈到皇帝面前。
  天宜帝扫了两眼,纸上当先是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后面几行字则是说,八月十三蒙恩到皇觉寺进香,愿与宁王在寺中一会,此生别无他求。若不能遂愿一诉衷情,宁可一死。落款则是两个字:芊儿。文辞虽不甚考究,语意却颇为婉转哀怨,看来竟似是死去的姚芊儿写的。不用说,这块精致的绢帕也是她的了。
  天宜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私相授受,还为此偷入禁地,实可说一桩丑闻,他也不理会两个唯唯往外退的太医,劈手将素笺往地下一掷,正落在沈翎面前:“不必再说了,看看这个孽障都做了什么好事,还道他是为了救人,朕看是去私会罢。”
  他已经恼怒非常,今日听到看到的一切,与几月来所见的五皇子天差地别,判若两人,若说不信,却又证据凿凿。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真是中邪了。
  沈翎被吓了一跳,拾起那张纸看了看,一时也不知如何出言为宁王辩解。他深知这两日洛凭渊的心思全在救人上面,怎么也不可能被姚芊儿一纸书信所动,此中必有阴私手段。只是无凭无据,他也不能说这是假的,只好壮着胆子道:“宁王殿下平素为人绝做不出这等事,他被发现时又已受伤昏迷,也不知在寺中遇到了什么,卑职祈陛下查明真相,还五殿下以清白。”
  “不必再说,自然冤不了他,”天宜帝冷冷道,他尽管恙怒,但并未影响思考,“明日巳时,让那皇觉寺的僧人进来,宁王若有话说,就当面对质。适才你不是说华山弟子被劫之事大皇子亦是知情,叫他到时也进来回话。朕也乏了,你退下罢。”
  沈翎于是行礼,只听天宜帝又道:“吴庸,你去传朕口谕给李统领,要他亲自带人去皇觉寺一趟,郑明义为人朕信得过,但他是个带兵的,对江湖中事不熟,须得李统领去看过,朕才能放心。”
  沈翎心下微凛,这本是靖羽卫份内职责,但宁王蒙上了嫌疑,皇帝便指派大内统领插手。当着自己的面说,显然是要靖羽卫避嫌,不可再有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