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作者: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5718
  洛城的南城一带与城东同样热闹,只是相形少了些贵气,多了几分喧嚣。从飘香酒楼所在的襄樊街再向南三里,穿过一条小巷,尽头横插过来的街道叫做沂岚街。这边住着许多在洛城中靠杂耍卖艺讨生活的人,还有经营祖传风味小吃的,走街串巷卖杂货的,加上附近两处勾栏,一家戏班,白天里热闹非凡。
  要在这一带拔除暗桩是一件不算很难但同时也不易的事情。若说难,人多眼杂,稍不留意就会招人眼目,不好隐藏形迹;若说容易,对于游荡在这一片的人,无论他们发生了什么,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真正关心。
  因此,两个卖货的小贩因为缺斤少两与买家发生了争吵拉扯,被围着看热闹;拿着药幌的走方郎中突然患了急病倒地不起;挂着一篮鸡蛋的少妇走路时绊了一跤,被蛋黄蛋清糊了满脸满身,只好去找地方洗脸换衣;还有好几桩类似却互不关联的事件同时发生时,街道上的正常秩序完全不受影响。这类事每天层出不穷,与其说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不如说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守在冯坤外宅与街对面香烛店中的十来个人并未察觉外面这些小状况,毕竟早有分工,是暗桩负责警戒并且向他们传送消息,而不是反过来。
  待在地下密室里的两个守卫之一正在对着传声的铜管说话,两边同时都听得到他的声音:“赵头领,小的兄弟两个多守一会儿不打紧,只是让莲香下来送些酒饭罢,实在得祭祭五脏庙了。”
  姓赵的头领管着两边十三个手下,这时正亲自坐镇在冯宅西厢房内,闻言冷哼了一声:“还有一刻,好生待着,什么时候了还想喝酒,若是出岔子,我剥了你俩的皮。”
  在密室中轮值的两人都姓孙,是一对兄弟,手上的功夫还过得去,就是性子有些怠惰,说是要吃饭,其实是想提醒该换值了。
  身边另一个手下跟着笑骂道:“孙三,你倒会想,叫莲香送饭,还想让她给你唱一段不成?”
  周围又有人哄笑了几声,但被赵头领的目光一扫,都噤了声。他们是跟着这位副舵主从昆仑府中的甲舞分舵过来的,赵栾秋的武功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对眼下这桩任务看得甚重,他们这些手下也不敢怠慢。
  赵栾秋的心思却有一半没放在眼前,而是在忖度整个计划成功后的态势。纪庭辉是阴使魏无泽亲自挑选培养出来的,尽管过往有华山的案底,又在洛城翻了船,上面仍然要设法将他保下来。看样子,日后怎么也是个舵主,这令他心底不太舒服。
  再者就是,作为昆仑府新调来的头领,包括飘香酒楼在内的各处洛城据点很快都会移交给他掌管,赵栾秋对东宫的谋划并不很赞成。如果依他所想,此次的重点应当是全力对付琅環,最好是以那两个华山门下当诱饵,将静王在洛城的力量都引出来,来个聚而歼之,就像琅環在太平峡谷做的那样。但是东宫却坚持将重点放在了皇觉寺,除了护法纳兰玉坐镇,还分去了不少精干的人手。
  戴世发与他碰头时意思表示得很明确:这边只需藏得稳妥,守好蒋寒和魏清即可,大动干戈反而会影响到全盘谋划,只要在皇觉寺进行顺利,不论静王府还是靖羽卫都会群龙无首,无力反扑。
  赵舵主对宫廷里勾心斗角那一套不以为然,而且他觉得昆仑府担了恶名,其实只处于辅助的位置,自己的作用和功劳都太小了。这些年,阴使魏无泽与东宫之间看似关系紧密,实则彼此各有利益考量,相互利用提防,但遇到琅環的问题时就出奇地一致,就像这次,上面就严令他好好配合太子。
  赵栾秋只能把不满都压在心里,腹诽之后不敢怠慢,挑选了得力的下属守着人质。即使在他看来有些小题大做,琅環早已不复当年,连拥立个宗主都是功力全失的,只怕连这座宅子都来不及找到,两天来外面传回的信报也都表明没有异动。
  密室里的孙三这时从墙边的传声口前走开,同样的铜管,对面墙壁上也安有一处,通向香烛店,好似墙上开出了两朵喇叭花。
  他看了一眼弟弟孙五,还有半躺半坐在墙角的两名华山弟子。二人衣衫脏污,都是头脸带伤、神色委顿。因为所中的迷香不及缥缈烟,几个时辰就醒了,接着就大骂卑鄙,特别是蒋寒平素口齿伶俐,反正逃走无望,横下心来骂得花样翻新精彩纷呈,不由人不听得上火,是以他挨的拳脚远比魏清为多。
  此刻两人全身穴道被制,连哑穴也不例外,蒋寒尤自睁眼瞪着他。
  “小子,等着看造化罢,”孙三过去踢了一脚,嗤笑道:“别痴心妄想能有人来救,来了也是催命,且看你们那大师兄肯不肯顾你们这两条贱命罢。什么华山派,屁用也没有。”按昆仑府的做派,就算纪庭辉回来,他们至少也会被砍掉使剑的右手。
  蒋寒闭上眼睛,很快像是陷入了昏睡,饿了快两天,半死不活也很正常。
  孙三走回靠墙的凳子旁,与孙五并排坐了下来。没人喜欢这份差事,密室里连张床都没有,虽然两边通气,时候长了仍然感觉窒闷,好在他俩快挨到头了。
  枯坐了一会儿,盘算着上去要好好吃一顿补偿自己,孙五忽然碰了碰他:“有点不对,香烛店那边怎么变安静了。”
  孙三回过神来,香烛店在街面上,总能通过传声管听到客人进来问价或交谈的声音,此时上面却静悄悄的。
  “你去喊一嗓子,我懒得动,”孙三道,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就有些瞌睡上头。
  “我也不想起来,”孙五道,“反正再一会儿就有人来换班了。”
  两兄弟于是坐着不动,孙三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但是轮值的人应该快下来了,如果被看到在打瞌睡,责骂是免不了的,不过自己犯困也就算了,弟弟为何也是如此?
  “我去看看,你给我精神点。”他靠着所剩不多的警觉提起劲,走到寂静无声的铜喇叭花前,将脸凑近,刚吸了口气准备出声,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栽倒在地上。
  孙五的眼睛已经半闭,见到这一幕,一惊之下本欲站起,然而下一瞬间,他也顺着凳子溜到地上,不省人事。
  对面墙上的铜管中正飘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轻烟,如雾如霭,在空中短暂地凝成一片,随即散于无形。
  香烛店里,关绫用浸湿的棉布盖住墙根处一道铜管的入口,将手里的玉瓶放回怀中,蜀山雾初制成时是清澈如露珠的药水,见风化为雾气,迅速飘散。
  他回过头:“可以了,再半炷香,下面的人一个也爬不起来。”
  秦霜站在他身后,三名暗卫分别守住门窗。他看着地上被点倒的昆仑下属,店后还躺着一个。
  这次行动最关键的是迅速制住香烛店中的四个人,既不被密室里的守卫听到动静,也不能让对面宅中察觉。因而潜入附近的暗卫同时动手,收拾掉冯宅外面的最后两个暗桩,店铺里则由秦霜亲自带人行动,接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蜀山雾送入密室。
  等待药物生效的过程令人捏了一把汗,秦霜很担心两个守卫会提前感到有异,对华山弟子不利,好在事实证明蜀山雾不愧是唐大先生的精心之作,这一步也顺利完成。
  “小绫,你和我去冯宅,还是留在此处守着?”秦霜问道。
  “我就在这里,或许能找到入口。”少年道。
  昨夜匆匆探查,未能确定香烛店这边密道的入口在何处。秦霜知道以关绫的性子,势必忍不住要自己找出来,于是说道:“阿絮留下和小绫一道,其余人随我去宅子那头堵他们。”
  冯宅中,赵栾秋终于感到情形有些不对。
  他正想点两个人去接替孙三和孙五,就听到传声管中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倒在地上。准备进密道的下属立即对着铜管喊了几声,下面却毫无应答。
  “怎么回事?”赵栾秋豁然站起身来,亲自凑近那朵铜喇叭,沉声道:“孙三,答话。出了什么事?”
  管道里仍然静默,片刻后,一个清越的少年声音冷冷道:“若是你在叫这两个躺在地上的傻子,他们暂时起不来。蒋寒和魏清我带走了。”
  “不要急着下地道,先弄清情况再说。”赵栾秋喝道,“出去一个人,看街对面可有变化。”一名属下连忙开门奔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声大响,整扇西厢房的房门邃然向里倒下,刚出去查看的那名下属从外面倒直飞进来,便如被当做武器一般,直直撞向赵头领。
  赵栾秋眼见来势甚急,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他本欲将这人接住,然而一触之下,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袭来,竟是难撄其锋,如果硬接只怕立时重伤。他反应还算快,大惊之下,急忙使个化解的巧劲,错身闪避,那人将墙角的木柜撞得粉碎,一时爬不起身,却没像赵栾秋以为的那样骨折筋断。
  这分明是将他掷进来的人手下留情,借物传力。赵栾秋向来自负武功,此时却不由心惊:就是再练二十年,也绝做不到这一手。他胸口气血翻涌,却只是在想:何人有此能为?
  朝大敞的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负手而立,天青长襟,白眉垂挂,正是寿山明王柴明。
  封景仪在天牢中逗留了大约一个时辰。辨明纪庭辉的身份之后,他们几人就被引到狱官的值房,封景仪写下一份文书,表明纪庭辉确为华山叛徒岳乾,留名画押,两名崆峒弟子也留书旁证。
  靖羽卫事先已经将各种关节打点妥当,这一切其实并不需要很长时间,但每个人都做得很慢,用行动表示并不急着办完事离开这座阴暗的牢狱。
  昆仑府要求的最后时限是申时之前,当他们押着面如死灰的岳乾走出天牢大门时,恰恰时辰已到。
  邵毕图一直在外等候,这时便带着军士过来。他迎着封景仪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封景仪的心沉了下来,昆仑府是蓄谋而为,但他其实仍抱着一丝期望,因为莫名地觉得静王能做到些什么。看来,毕竟是来不及了。靖羽骑卫和崆峒弟子都知道蒋寒魏清被挟持,但他与静王之间的约定以及其中内情,此地却无第二人知晓。想起两个师弟,封景仪心里泛起痛楚,蒋寒和魏清一定会责怪自己,大师兄竟然没有选择放掉岳乾,而是亲手断了他们的生路。无论有多少理由,毕竟是他做出了抉择,除了到九泉下向他们解释道歉,封景仪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办法。
  “停下来。”他说道。这里街市人声喧嚷,很是热闹,既然报了必死之心,索性就在这里动手,看到的人越多越好。
  所有人都停步看着他,封景仪走到反绑双手的岳乾面前,按住剑柄,他一向稳定的手此时有些发颤。
  就在即将拔剑的一刹那,楚桓忽然道:“封少侠,你看,那边有人过来了!”
  封景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举目看去,只见街道尽头,两骑如飞奔来,左首是劲装黑衣的秦霜,右边神情冷漠的少年则是关绫,两人脸上都带着路上扬起的风尘。
  “景仪,且慢动手!”秦霜远远的扬声叫道,两人奔到近前一齐下马。
  “秦少侠,可是江宗主有话带来?”封景仪道,他的心突然悬得很高。
  “总算赶上了,景仪你看。”秦霜明显松了口气,伸手往来处一指。一辆马车正转过街角,车畔有数人骑马护卫,直行至他们近前。
  “大师兄!”车未停稳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封景仪心头剧震,只见六师弟蒋寒当先从车里下来,后面跟着魏清,两个人都一身狼狈,鼻青脸肿,身上能看见的地方都是淤青伤痕,迈步时也显见脚下虚软,可是他们都活着,完整无缺。
  “你们这两个不长记性的笨蛋,除了让人操心还会做什么?”封景仪叱道,他平日里责备师弟们时总是这样说,然而这一次,话到一半就哽住了,他的眼睛湿了,几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两个师弟。
  史官杜蘅的家府中这时却陷入了混乱。
  杜棠梨被宁王的亲随送回府中,衣衫不整,顿时惊动了全家。说是全家,其实也不过是父亲杜蘅、姑母杜芸、十一岁的弟弟,还有几个丫鬟从人而已。
  明明是被诚毅侯府请去做客,到了第三天头上却坐着一顶雇来的小轿,被宁王的下属送回来,透着不寻常,而她遮掩起来的破碎衣裙也不可能瞒过家人。
  杜棠梨回房换过衣衫没多久,父亲杜蘅就亲自到了她的闺房:“棠梨,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在外面受了委屈?父亲绝不会坐视。”事关女儿的名节,他问得颇为艰难。事实上不要说远在云端的宁王,即便是破落的诚毅侯府,终究也是公侯之家,并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我没事,父亲。宁王殿下帮了我,诚毅侯府也没做什么。”杜棠梨低声道,回到熟悉的家里,见到亲人,她总算暂时从恐惧中挣脱出来,但依然心乱如麻。
  “那么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杜蘅放下了一半的心,立即追问道。
  “父亲,我累得很,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再说,行不行?”杜棠梨蹙着眉道。
  杜蘅像是还想说什么,一旁的姑母杜芸拉了他一把,两人于是起身,叮嘱她好好歇息。
  房门并没有关紧,杜棠梨听到姑母在外面低声埋怨道:“问得这么紧,棠梨一个女儿家又怎么回答?还是过几日我慢慢问她。现在最要紧的是约束好下人,万万不可将此事外传。”
  父亲没有出声,姑母又一行数落着:“我看情形还不算最糟,缓缓再说,你别着急上火的,就是真有什么事,我们家能抗得过谁?”
  父亲还是不说话,两人脚步渐远。
  杜棠梨坐在床上,叹了口气。父亲是文人脾气,平日里都好说话,但若是遇到他认为不能妥协的事情,比如修史,就完全不肯低头。用姑母的话说,就如一根宁折不弯的棒槌,总怕他有一天惹祸上身。
  她此刻担心的倒不是父亲的反应,而是今天见到的一切。
  那寺里的情景如同最恐怖的噩梦,是宁王将她搭救出来,可他自己会遇到什么?姚芊儿真的就这么死了吗?为什么那些人杀了她,却对着自己叫诚毅侯小姐,还是说,他们认错了人,被杀死的本来该是她杜棠梨?
  “好好记住,姚小姐,今日你昏过去之前亲眼所见,是宁王洛凭渊拿着剑冲进这正殿,杀了和你同来的所有人。”那个冷漠刺耳的声音这样说,还有耳边传来的其他话语:庆恩伯、侯府的未来、宫中娘娘……
  风神卓秀的宁王,他的处境竟然这样险恶,而且,难道与宫里有关?那座佛殿里全是血腥与阴谋的味道,她猛地打了个寒噤。可是每次见到宁王殿下,他看上去总是那么耀目,仿佛身上有种与生俱来令人信服的光彩,这样的人会出事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到也该担忧一下自己。要不了多久,皇觉寺中的惨案一定会传出来,甚至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小姐,”身边的丫鬟在叫她,沁画适才帮她换了衣服,此刻又端来一盆热水,“小姐要不要擦擦脸,吃点东西?”
  “没事。”杜棠梨心不在焉地接过浸湿的巾帕,在手中摆弄。
  “小姐额上的朱砂没画好,若是喜欢,待净过脸,奴婢再重新给你点上好么?”沁画不安地说道,她什么也不敢问,只想转移杜棠梨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再这样恍惚发呆下去。
  “朱砂?我没点过啊。”杜棠梨怔了一下,她一向不爱这些多余的装饰。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揭开镜上的锦帕,只见额间一点朱印,殷红触目。
  八月十三下午申时,封景仪见到了自己的师弟;杜棠梨在家中梳洗休憩;而接到皇觉寺中僧人报讯的安王与武英将军郑明义率禁军入寺,见到了大雄宝殿内外的惨况,还有昏迷不醒的宁王。
  同一时刻,静王派出的暗卫前去探查,在寺外遇到了折返的聂胜与曹默林,而得讯最晚的靖羽卫副统领沈翎也才刚刚带人赶到皇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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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柴明前辈与赵栾秋的武力值差距,请想象黄药师或者洪七公碾压侯通海沙通天的状况,咔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