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作者:
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5628
“好了,宁王殿下。”了因直起身体,面露微笑,突然转了称呼,“你修习的当是寒山真人亲传的洞明心法罢,以稚龄之身修上乘武学,果然精纯。若是换了旁人,中了这昆仑缥缈烟,早已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昆仑府的人?”洛凭渊只觉周身内力如退去的潮水一般,正急速消失,气力仿佛也随之被抽走,手中的纯钧剑似有千钧之重。
他想起缥缈烟的传闻:无形无色,香气远而弥清,正应了那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然而药力霸道,中者神志昏沉,无法使用内力,需要整整三天才能恢复。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想来五殿下对自身的修为很有把握,才会如此托大,连下属都不带就想救人。”了因说道,缓缓走到一个蒲团前坐了下来,神色怡然,抬手示意洛凭渊不妨也坐,“殿下手中的剑戾气太重,何不放下。须知华山二弟子并不在寺中,只有老衲专为在此等候殿下,一尽地主之谊。今日际会也是缘法,待到飘渺烟散尽,老衲才好让人进来收拾,此时何妨少歇清谈片刻。”言语间,竟似眼前染血横尸的惨景不存在一般。
“私囚华山弟子,又血溅皇觉,你们意欲何为?”洛凭渊冷冷说道,他极力握住手中的纯均,用剑尖点在地上支撑身体,勉强走到了对面另一个蒲团上坐下。尽管这一坐,或许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了,靖羽卫此时多半还在半路,即使到了,没有信号也不会贸然入内,他只能靠自己。
他凝神回想,洞明心法的要旨在心中流动,洞烛自身,明若观火,盘膝而坐更有利于抱元守一,在丹田汇聚内力,他不能坐以待毙。
“五殿下,你愈是运功相抗,就愈早支持不住,何必白费力气呢?”了因和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卵击石,螳臂挡车,徒然误了自身。可知今日这许多无辜之人,皆是因你而死?若非你只身孤剑擅闯皇觉,他们本可平安回去。”
他语气中似有嘲讽,又似带些悲悯,见洛凭渊但坐不语,又说道:“殿下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难免自视过高,实际上若无皇子身份,不过区区一小辈尔,无论与当今的静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相比,你都差得太远,否则也不会落入现下境地。”
洛凭渊依然沉默,尽管脑中眩晕,他尚能意识到了因意在动摇自己的心智,他内心有一瞬间的恍惚,究竟是过于自负,还是被怒火和等待消磨了耐性,才会中了圈套呢?或许心底的确有过争强的念头,想在静王面前证明能力,所以今日才枉顾他的反复提醒,凭着冲动闯过来。蒋寒和魏清或许真的不在寺中,而自己不但没帮上忙,只怕还要成为皇兄的拖累。
“既然中了暗算,我无话可说,”他冷冷说道,“你们想怎样?将我也杀了,还是栽赃嫁祸,想来,也没有别的花样了罢?”
“宁王殿下言重了,这些寻常庸人的性命与蝼蚁无异,怎能与你相比。我昆仑府一介江湖门派,无意伤及龙子凤孙的性命,老衲只是受人之托,来为殿下指点迷津,顺便让你带些内伤,功力打个折扣,日后行事时便会谨慎三思了。”了因合十微笑道,“至于其他,此间众人皆是死在殿下之手,何来嫁祸一说?”
说到后面时,他语声倏然由慈和转为清亮高亢,音韵宛若钟鸣,有行有质般令人心神俱震,然而抑扬顿挫之际,又含着说不出的蛊惑。
洛凭渊只觉得又是一阵昏眩,他攥紧纯均,暗暗将小指在剑锋上带过,随着一阵刺痛,整个人清醒了不少。眼前的了因盘膝端坐,双手掐诀,神情肃穆,竟有几分宝相庄严。
“你是梵音僧魔纳兰玉?” 洛凭渊猛地脱口说道,“昆仑府九护法之一。”
“不愧是寒山高徒,能支持到此时还神智清醒,叫破老衲的本名。”纳兰玉张目朝他望了一眼,目光到处,同样带了蛊惑之意,“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纳兰玉即是了因,又有何区别,殿下还是先担心自己为妙。”
洛凭渊脑中极力回想关于此人的传闻,纳兰玉在昆仑九护法中也算甚为出奇的一个。据说他年轻时颜若好女,且天赋异禀,发声时音色如银,令人闻之心旌动摇,不能自已。三十岁上投入佛门,偶尔现身讲经时,真如舌灿莲花、天花乱坠。
然而此人生性偏激,行事邪多于正,自创法门以内力传音操控他人意识,名为梵音术。他十余年前曾以梵音术寻仇,制造了数起灭门血案,武林为之哗然公愤,连昆仑府都难以回护,纳兰玉自此销声匿迹,不再露面。岂料事隔多年,竟然成了皇觉寺的僧人了因。
“殿下今日之祸实起于身上的佩剑,”耳边只闻纳兰玉复又说道,“纯均乃是上古利器,非帝王之尊或天命之人,不但难以驾驭,心神反受其害。五殿下获赐此剑后不仅时刻不离身,而且一月前还曾大开杀戒,剑刃饱饮鲜血,引得阴煞之气侵体。本来你亦是皇室血脉,只需静心定神,过些日子也就无碍,可惜偏偏闯入我佛门重地。这大雄宝殿内设法阵,上抑天罡,下压地煞,代代相传,连圣上参拜之前尚且要斋戒七日,岂能容下你身上阴戾之气?无怪乎酿成血案,委实可叹。”
“一派胡言,明明是昆仑府把持皇寺,滥杀无辜。倘若真如你所说,战场杀敌的武将岂非统统进不得这寺门?”洛凭渊寒声道,他需要拖延时间,“看你头顶戒印,身披僧袍,也是个皈依三宝的和尚,却杀人在先,诬陷在后,在佛祖面前行此伤天害理之举,比之寻常贼匪罪加十倍,就不怕遭日后因果?”
纳兰玉剃度为僧二十载,虽然无所不为,但时日既久,毕竟有些忌惮,忍不住反唇冷笑道:“竖子焉敢妄言佛家是非因果。须知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但凡成就功业者,有几个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他们又何尝有报?多少奸恶早年两手血污,杀人无算,末了只消做些善事,敬佛修庙,自能往生极乐。”他长笑一声,“若然佛祖当真不悦,我纳兰玉为何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天理善恶,黑白是非,焉能如你所言。”洛凭渊道,这几个字乃是勉力吐出。纳兰玉精习传音摄魂之术,字字以内力吐出,传入耳中犹如被重锤一下下在脑中敲击,直令人头痛难当,所谓魔音穿耳,莫此为甚。他此刻手足无力,内力不能为继,待到话音落下,整个人已有些摇摇欲坠。
“差点忘了正事,”纳兰玉见他吃力,神色重新转为和悦,“还是先让老衲为殿下解惑罢。你也不必为杀了这许多人迷惑自责,须知佩剑并非主因,真正引得你中邪造此杀孽的,另有元凶。”
洛凭渊咬牙不答,他已极力凝神,但对方正在使用梵音术,他只觉话音入耳,神思随之散乱,就似不由自主被牵着走一般。
纳兰玉道:“且想想看,你得了剑后每天居于何处,不是静王府还有哪里?能对你下手加害的唯有静王洛湮华。他恨你与他作对,为了控制利用,早已下了巫蛊魇镇之术,令你行差倒错,妄自尊大。故而误闯法阵时才会激发体内邪气,竟而凶性大发,连杀十余人,直到贫僧及座下弟子赶到,才以佛法之力化解此劫,不至引出更大祸端。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这番话若是平日听到,洛凭渊定会冷笑:果然编得精彩。但此时他正在苦苦支撑,无法分心答话。
只听纳兰玉重复道:“宁王殿下还请牢记,此间杀戮皆是你一人所为,你血染正殿,玷污佛地,在在尽是恶业;害你至此的人,乃是静王洛湮华。”他音调高低起伏,极尽微妙,又近在耳边,字字直钻入脑中。
洛凭渊想到对方这般险恶阴损,不仅要将杀人的罪过强安到自己头上,还要连带陷害静王,不由怒意上涌,脑中一片纷乱。他凝神与耳边话音相抗,额头已沁出冷汗。
纳兰玉状似随意,实则以全力施为,并不轻松。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操控宁王神志,至少也要使其记忆模糊迷乱,难以为自己申辩。他自洛凭渊入寺起就远远观望,见他让护卫送走了一个少女,以为那是姚芊儿,也没出来阻拦,直到方才交谈,才意识到这其中或许出了纰漏。按照事先的计划,东宫派来的死士动手杀人后即刻撤离,为了避免被禁军、靖羽卫乃至随后可能赶来的各路人马发现端倪,连暗桩都已一并撤走。他须得快些将洛凭渊料理妥当,再去追查那被送走的少女究竟是谁。
谁想宁王比他预料得更难对付,缥缈烟药效强烈,加上他接连使用梵音术,一般武林子弟早已听任摆布,不省人事,洛凭渊却仍在支撑。
他将准备好的言语又逐字说了两遍,洛凭渊双目紧闭,额上已满是冷汗,身体晃了晃,倏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纳兰玉舒了口气,使用梵音摄魂极耗内力,他头上也已见汗。眼见宁王眉峰紧锁,面色苍白,纯均也落在一边,他终于放下心来。看样子,待到洛凭渊醒来,对今日发生的事定会混乱不堪。金尊玉贵的五皇子,还不是倒在自己脚下。
他冷笑了一声,起身踢了宁王一脚。洛凭渊毫无抵抗,身体被踢得翻转过来,侧躺在地上。
纳兰玉这才想起,还需要再给他补上一掌。按东宫的要求,最好废去六七成功力,不养个三年五载,难复旧观。
他斟酌了一下力道,俯身缓缓提起手掌。蓦然间眼前寒光闪动,剑锋如雪,疾若电光石火,他只觉胸腹一凉,纯均已自下而上插入小腹,直没至柄,剑尖从后心透出,三尺青锋竟有一半留在他体内。
纳兰玉纵横半生,并未将初出茅庐的宁王放在眼里,更从未想过会有人同时中了昆仑府两大绝招仍能反击。他只见宁王张开眼睛,坐起身来,一双漆黑眼瞳中寒意似冰,目光清明,哪有丝毫神志受控的影子。
“你的报应,就在今日。”耳边传来寒凛而清朗的声音,他心底一阵冰凉,与之同时袭来的,还有近乎恐惧的不敢置信,竟没感到疼痛,而后就栽倒在地上,绝了气息,他的眼睛仍然睁着,看上去和这里其他的尸身并没有区别。
洛凭渊松开剑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里满是鲜血,方才对话时他有意攥住剑刃,以此让自己不至丧失神智。他的目光又落在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很小的药囊,几天前,静王让奚茗画给府里常外出办事的人各做了一个,说是可防寻常毒粉药物。洛凭渊拿到时还有些好笑,自己每日办的都是公务,哪里就招惹来这些江湖暗算,他不想拂了好意,随手挂上了。适才或许就是因为这只药囊中沁出的幽凉药香,帮他抵御了一些缥缈烟的效力,才能等纳兰玉过来,奋起残存的内力作最后一搏。之前的昏迷虽然是使诈,但强提内力伤了肺腑,那口血却是货真价实。
此刻他坐在地上,已经无力起身。他不可能走到殿外放出烟花讯号或者离开这里了,甚至做不到拔出纯均归还鞘中,那一剑用尽了最后的精力。眼前天旋地转,殿内的景象逐渐模糊,跟着就是一片黑暗。
倒在地上时,洛凭渊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杂乱人声与脚步声,最后想到的是,自己终究什么都没能做成,皇兄一个人,能应付过来么?
八月十三,日影行至未时,封景仪走出住了一晚的客栈,他已经两夜不曾安枕,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但既然已经决定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神情就显得很是镇定,衣着修洁,腰悬长剑。
从静王府出发来到这座客栈之前,静王只叮嘱了两点:一是安心等待消息,按时前往;二就是到了天牢中,尽量待得久一些,不妨拖到昆仑府要求的申时再出来,如此就给己方留出了更多的余裕。
从昨日傍晚到现在,他还没有收到琅環传来的讯息,确切地说,没有他所盼望的关于两个师弟的消息。他向四周望了望,街上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像是来送信的。他心里有些发沉,静王说过,为了少生支节,在人救出之前多半不会与他联络,但封景仪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们还未找到师弟们,毕竟时间如此紧迫,偌大洛城内人海茫茫。
靖羽卫准备了马匹,封景仪定了定神便翻身上马,不再回顾,他身边是崆峒派的两名弟子,后面则由楚桓和邵毕图领着十六名靖羽军士,一同朝洛城天牢行去。
天牢中多是钦命要犯,守卫森严。楚桓拿了文书,领着一行人通过几重关卡,从一道边门进去,邵毕图则带着众军士守在外面。
一个狱卒迎了过来,向靖羽骑卫打恭作揖地行礼,随即就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在前面引路,看来是早已得讯,专为等候他们。
天牢不同于一般房屋,窗口都在大约一人加一臂的高度,开得极小,光线透过厚厚的灰壁勉强照进来,牢房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青灰色的,长排的铁栅将两侧分成一间间大小不一的牢房,只在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深入其间,旦觉到处鬼影幢幢,目光所见都是囚衣褴褛的犯人,或坐或躺缩在各自的牢房中,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酸臭。
见到有生人进来,一些本来一动不动的犯人像被惊醒了般,扑到铁栅前看,还有人从栅条间拼命伸出手,喊着冤枉。狱卒显然早已见怪不怪,并不理会,只偶尔回过身来,用随身的铁棍朝着叫喊得厉害的囚犯用力敲下去,逼他们缩手。
到了通道尽头,又是一重铁门,狱卒便用钥匙打开,继续引着他们往深处走。封景仪只见每过一道门,里面的囚犯所带的镣铐就粗重些,有的还戴着重枷。
“因是沈副统领亲自交代过,小的不敢怠慢,一直将他单独关着,没再让人探视,衣食也不曾亏待。”那狱卒已经看出几人中以封景仪居首,故此说话时便主要朝着他,“这位纪爷初时还抖些威风,近来像是心情不好,不太说话了,每日就是发呆。”
封景仪略略颔首,没有说话。进入这座朝廷重狱之后,过去种种不受控制地从他记忆中浮现,小师妹明媚娇憨的笑靥仿佛回到眼前,她最终躺在冰冷棺木中的样子,师傅沉痛的眼神和鬓边的白发,师弟们染血的断臂,华山派门楣上那块被昆仑府摘下劈成两半的匾额。既然邪不胜正,何以这世上有如许屈辱不平,又为什么,人力有时而穷,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几个白衣如雪的年轻剑士穿行在不见阳光的牢狱中,并未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有种难以言述的肃穆。
通过数重牢门之后,他们终于在一处牢房前停了下来。里面干草上坐着个人,身上囚服脏污,头上脸上须发蓬乱,双眼无神,正在有一下没一下拉扯着身下的稻草,看上去与此处其他犯人没什么分别。
见到有人站在铁栅前,他抬起头,缺乏神采的眼里倏然发出光来,接着就猛地朝这边扑过来,拖得身上重镣哗啦作响:“官爷,可是上面终于想起放我出去了,还是来传话,有个准信也好。我就知道,不会忘了我的。”他像是少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一串话说得急了,声音嘶哑含糊。
“给纪爷道喜了,只要几位爷看您顺眼,今日说不定就能重见天日。”狱卒答道,又回头对楚桓道,“好教大人得知,但凡在此处关了四五个月的,见了人都是这副样子,若是待了一年就老实了。”
纪庭辉也不顾狱卒话里的讥讽,双眼急切地朝来人巡梭,在牢中昏暗的光线里,他一时也辨不清各人的相貌。
封景仪踏前一步,冷冷看着面前这个人,纪庭辉一站起身,就能看出身材颀长,尽管蓬头垢面,他认得出那双眼角微微下垂、不笑也像有笑意的眼睛,还有东张西望的神态。他冷笑道:“岳乾,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