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作者:
薄荷酒bhj 更新:2022-04-21 20:52 字数:5405
洛凭渊带了两个护卫沿着皇觉寺的外墙奔出一段路,进入一片僻静的树林,看方位已经到了寺院的侧后方。当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时,他选择了一棵距离外墙最近的树,足尖点处,顺着延展的枝条跃入了墙内,落地几乎毫无声息。两名护卫也依样施为,跃下时宁王在二人腰间一托,也就没有响动。
洛凭渊还是第一次到皇觉寺,他进来时已看得清楚,几重佛殿后面就是僧人的禅房。听芒种的叙述,他被关押的房间很是狭小,想来应是那片禅房中的某一间。
寺中静寂,他对聂胜和曹默林作个手势,示意随他绕过眼前的重重大殿,到僧人的日常居所探查。
就在此时,隔着数重屋瓦,传来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似乎是年轻女子发出的,含着极度的惊惶恐惧,听在耳中令人心头一颤。
“赶过去看看。”洛凭渊说道,此地的确有些不寻常,“小心留意,不要被寺里的人撞见了。”
惊叫声距此不远,竟是来自刚修葺完毕的正殿。三人辨明方位飞奔过去,一路穿廊过堂,一个人也不曾遇到。
到了大雄宝殿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顿下了脚步,台阶上、殿门边,横七竖八躺了十数具尸身,约略望去,有几个着僧袍芒鞋,显是寺中僧人,两个仆役打扮的男子,其余都是女眷,或俯或仰,脸上都带着惊骇之极的凝固表情,看来都是被利器刺死,地上染满血迹。
眼前情景直如地狱一般,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曹默林过去检查了几个人的鼻息,很快道:“殿下,全断气了。”
难道也是昆仑府做的,竟心狠手辣到连不谙武功的寻常女子也不放过。洛凭渊的目光扫过那几具穿着丫鬟服饰的年轻女尸,刚才发出声音的女子莫非就是其中之一?
“进殿查看,贼人还没走远。”他说道,按了按纯均的剑柄,率先走进正殿。
殿中情景同样凄惨,地上倒着一具少女的尸身,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而不能置信的东西。她胸口涌出的鲜血浸透了青绿色的上衫,又在地上汇成一片,已经开始凝固了。
“是诚毅侯府那位姚小姐。”聂胜惊道,在雾岚围场,就是他把摔落的姚芊儿接住,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尽管一望而知姚芊儿已经死了,他还是过去试探了心跳。
“看来,是诚毅侯小姐来上香,在此遇到了匪徒。”洛凭渊说道,他心里有一丝惋惜,但更多的是疑窦:这正殿明明应该尚在封闭,姚芊儿是怎么进来的,又是谁放她进了皇觉寺?而且,匪徒如果意在看守魏清和蒋寒,杀一个无关的官家小姐做什么?
就在这一转念的功夫,他听到了不远处有微弱的呼吸,寻声望去,只见香案后面露出一片金红色的裙角,这殿中竟然还有一名少女,而且显然还活着。
他走过去低头看时,恰恰对上一双杏核形的乌黑眼睛,里面盛满泪水与恐惧,这女孩儿竟是见过两面的杜棠梨。
“你…你是杜家的小姐。”
杜棠梨抖得厉害,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五殿下,殿下怎么在这里?”她声音发颤,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突然见到埋在心底的人,一时如在梦中,竟惊惶地向后挪了几寸,手指紧紧扯住自己破碎的衣襟。
洛凭渊这才发觉她肩膀胸口处的衣衫被扯得破碎不堪,虽然尽力遮挡,仍然露出洁白柔嫩的肌肤,好在身上看起来没有受伤。
“不必害怕,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他尽量放轻了声音,示意两名护卫不要靠近,眼前的杜棠梨明显是吓坏了。
他望了望四周,走到殿侧,拔剑割下一大块布幔,给瑟缩在香案后面的少女披在身上:“可有受伤,能站起来吗?”
杜棠梨本能地将布幔拢紧,如斗篷般将自己遮挡得密不透风,仿佛这样就能得到更多保护。她被宁王扶着站起来,还在不住地发抖。
“可是遇到了贼人?”宁王问。
“我,”杜棠梨低声道,“很…很多人,都穿黑衣,手里拿着刀子冲进来,他们杀人。”
“你们怎么会进到这寺中?”洛凭渊道,“此间有贼人绑走了我的朋友,杜小姐,你想想,是不是在这里撞见了什么,才引得他们动手杀人?”
杜棠梨轻轻摇了摇头:“是韩娘娘恩准诚毅侯小姐今日来进香,她要我陪着一起来的。除了带路的僧人,我们没遇到什么人。没想到被引到这里坐一会儿,就…”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只记得当时有人到了面前,接着身上一软就失去了知觉。
后来不知怎么恢复了意识,半昏半醒间只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好好记住,姚小姐,今日你昏过去之前亲眼所见,是宁王洛凭渊突然拿着剑冲进这正殿,杀了和你同来的所有人。只消好好将这句话说了,你日后必会富贵顺遂。”那人好像还说了些别的,语气里都是满满的威胁恫吓。
杜棠梨当时只以为是在做梦,当那人胁迫地贴近身侧逼她回答时,她只是胡乱地应了几声,又极力想往后缩,离那个刺耳的声音远一些。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她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姚芊儿死不瞑目的尸体,门槛上挂着另一具,是侯府跟来的丫鬟。于是她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惊叫。
而此刻,宁王竟然真的出现在面前,那些昏沉中听到的话,难道并不是幻觉或做梦?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洛凭渊听到是韩贵妃安排了诚毅侯府的人进入皇觉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顾不上细想,眼前的杜棠梨流泪的样子,令他想起当年的青鸾。青鸾那时也是这么害怕,而自己却无力保护她,杜棠梨若是被人看见呆在这里,知道她曾落到贼人手中,甚至衣衫都撕裂了,她日后的名节岂非全毁了。而且时间紧迫,他得尽快去找华山弟子的下落。
“杜小姐,你随我来,我派人送你回家。”他说道,“这边我会处置,你只要记住,今日你并未来过皇觉寺,而是在前来的途中听说家中有事,就辞别了诚毅侯小姐回家去了。这寺中见到的一切都不要对人提起,你就会平安无事。”
杜棠梨正在回想那黑衣人还说过什么,听了宁王的话,怔怔地点了点头。跟着,她还未及反应过来,只觉忽然身体一轻,就被宁王带着出了这座梦魇般的佛殿,足不沾地地向寺外掠去。阳光照在头顶,耳边是轻微的风声,宁王一手扶在她腰际,不一时就到了寺墙之前。
洛凭渊将杜棠梨带上墙头,对两名亲卫吩咐道:“你们立即送杜小姐回府,尽量不要被人注意到。”
“可是殿下,属下等怎能留您一人深入险地。”曹默林急道。
“我不会有事,再过一会儿,沈副统领就会带人赶到。”洛凭渊摆手道,“快去,回来时也不必再急着进来,设法与靖羽卫会合,等我信号即可。”
五殿下,这里是为你设下的圈套,须得尽快离开。杜棠梨想这么说,但她仍然有些昏乱,迟疑间话未出口,已被两名亲卫护持着离寺而去。她匆忙间回头,只看见宁王仍站在寺院外墙之上目送他们。
很久以后,杜棠梨仍记得那一刻的宁王,他一身灰蓝色箭袖,修身玉立,背后是皇觉寺的重檐叠瓦,以及高远的青空。
谢记茶楼后方的小厅中此时正陷入沉寂,大约两盏茶的时间,洛湮华都没有说话,他需要厘清头绪,想清楚太子的手段与意图。身边几人都知道他思考时不能打扰,只在一旁等待。
从昆仑府送信威胁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四个时辰,静王觉得整个人有些疲惫,但听到岑原的禀报时,他脑海中似乎有什么飞快地掠过,仿佛记忆中的某个点被触动了,他需要抓住那一丝飘忽的思绪。
太子所用的手法,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九年前,在察觉韩贵妃通辽之后,母后江璧瑶急令洛城的琅嬛所部,赶赴边关协守韶安,三日后刺客入大内行刺,自己重伤,一连串的阴谋、诬陷与背叛接踵而至,母后身边竟没有了支持的力量,无法证明清白,甚至没能等到琅嬛的回援,一切如同下棋时演变成了接不归。而此时此刻,同样地,琅嬛的力量正集中在对付昆仑府、相救华山弟子上面,洛凭渊却被突然引到了皇觉寺。
让纪庭辉脱身或许是昆仑府的意图,但不会是太子的主要目的,他真正瞄准的是洛凭渊。
可是,即使宁王正在展露峥嵘,对洛文箫而言,所带来的威胁还远不及云王洛临翩,明明此时北境战局未定,一动不如一静,是什么使得他突然使出如此极端的手段去害宁王?
天宜帝为了前往皇觉寺,事先斋戒七天,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在御驾亲临前,那里有如另一个大内,这一次敌人布下了什么样的陷阱?
韩贵妃那张美艳的脸仿佛出现在眼前,还有她阴森的目光。洛湮华合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阿原,”他说道,“你和阿离去皇觉寺,弄清楚凭渊的状况,而后立即回来禀报,越快越好。”
岑原答应一声,静王又道:“除非凭渊情况危急,否则不要出手,那里接下来当会守备森严,你们一定小心不要被人发觉了行迹。”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靖羽卫的沈副统领应该也会赶去那里,若是凭渊出了事,就传话给沈翎,请他立即进宫求见,向想陛下禀明凭渊入寺的原委,做个旁证。”
岑原领命而去,洛湮华仍静静坐着。杨越与他相处七年,知他越是有事时越是沉默不语,就有些担心,婉转说道,“殿下不必太过忧心,以五殿下的修为,寻常高手绝难伤得了他,又有靖羽卫接应。再不然,属下虽则不才,但有差遣也愿前去帮手。”
“我担心的并不是昆仑府恃武对付凭渊,若需要派人应援,这谢记中也还有些余力,”静王说道,“只是此时不管让谁去,都已经晚了。太子既然设下这一局,必已准备周详,靖羽卫未必能起多少作用。”
他见杨越神色凝重,反而淡淡一笑:“我想,凭渊可能会吃些亏,但最坏不至有性命之忧。洛文箫不是武林中人,他费尽心机,应不止为了害凭渊一人而已。若是凭渊有不测,他反而不易达到目的。我们且摸清情势,总有办法可想。”
“既然这样,现下唯有等待,殿下要不要稍做歇息?”杨越道。
洛湮华点点头,起身走到厅角的长榻前,他需要保持冷静,逼自己休息一会儿,才有精力应对接下来的变故。无论韩贵妃与太子怎样精心谋划,他不会允许往事重演。情势已非当年,琅環早已化明为暗,他的皇弟洛凭渊也不会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易与。
洛凭渊送走了杜棠梨,就返身奔向皇觉正殿。他相信杀害诚毅侯府众人的凶手与藏匿华山弟子的应是同一伙人,方才没来得及细看,或许正殿中能发现一些线索,胜过在寺中乱闯。没了两名亲卫在侧,他行动反而更加迅疾,如轻烟般,转眼回到了大雄宝殿。
离开不过片刻,佛殿内外,所有的尸身仍静静地躺在原处,天气晴好,明黄的琉璃瓦下却是令人不忍卒睹的惨状。洛凭渊俯身查看尸首,全是剑伤,有的一剑毙命,有的却身中数剑,没有章法可寻。围攻静王府的死士所用的兵刃各式各样,这股匪徒却像是约好了般全都用剑。从尸体倒下的方位来看,应是至少五六人同时动手,过程很短,十多人甚至来不及四散奔逃。
他走进殿中,望了一眼姚芊儿,心中叹息,人死不能复生,唯有找出背后的真凶。
他估算了一下匪徒的人数和退走的方向,正想绕过佛像到殿后看看,身后突然有人说道:“阿弥陀佛,想不到我皇觉寺刚刚修竣,就遭逢大劫。”声音清亮慈和。
洛凭渊一惊回头,一个灰袍僧人正缓缓迈步从殿外走进来。
“尊驾何人?”洛凭渊按住了剑柄,他素来耳目灵敏,入寺后又一直警惕,却没有发觉这僧人何时到了附近。
“贫僧了因,”那灰袍僧低眉合十,说道,“施主身份尊贵,怎会未经知会孤身来此,不仅不利己身,更教这清静古刹成了是非之地。”
“原来是了字辈高僧,在下失敬。”洛凭渊道,早知寺中住持大师名为了尘,听名号即知这僧人在寺中辈分甚高。
他凝目打量,见对方年近半百,五官却甚是端正清秀,肤色隐隐透出莹白之意,只在额间眼角有些纹路,果然不似常人。
他一时不能断定是敌是友,说道:“大师现身此地,可知是谁杀了诚毅侯小姐,还有这许多人?”
“不敢当高僧二字,了尘师兄精研佛法,修为高深,老衲却只是一介武僧,只因师兄近日抱恙,才暂时代管寺中事务。”了因垂目看了一眼地上的姚芊儿,“方才闻报正殿出事,匆匆赶来,却只见到施主将一名女子带离,送出寺外。”说着,他缓缓俯身查看姚芊儿,“若说这是诚毅侯小姐,那么施主送走的,又是何人呢?”
“原来大师看到了,我只知道方才进来时,此间只余下那位小姐还活着。”洛凭渊淡淡说道,“大师还未回答在下的疑问,既然主持寺务,寺中何时进了贼人,又去了何处,难道全然不查?出了如此大事,为何不见其他僧人?”
“看来,施主心中颇多迷惑。圣驾将至,我寺中众人近日都在禅房静修,不得随意行走。况且出了如此大事,老衲焉能让不谙武学的佛门弟子涉险,自当亲身探明。”了因徐徐说道,“一方庙宇,八方来客,施主身怀珠玉,来历非凡,不也做了不速之客,携刃擅闯至此,无人察觉么?”
洛凭渊被说得一时不好反驳,心中却更加疑窦重重,了因吐谈不俗,话意虚实不定,似是已然知晓自己的身份来意,但又似是而非。他没有时间与这老僧纠缠,心念微转,突然问道:“蒋寒和魏清被关在什么地方?”言罢手腕一抖,纯均宝剑呛然出鞘。
“施主所问之人,老衲既未曾见过,更不知他们在何处,想是另有因果,却与皇觉寺无关。”了因淡淡说道,他此时侧对着宁王,要害尽在剑气笼罩之内,却似毫不在意,“施主焦躁过甚,煞气着实重了些,以致身陷险境尚不自知。不若静心少坐,老衲有几句忠言相告。”他的声音并无常人上年纪后的苍老,甚是舒缓柔和,令人听了十分舒服。
“既不知情,多言无益。”洛凭渊道,他在师门所受教诲,对不防备抵抗之人不可以武力相欺,此时便将剑收回了些许。
他并未察觉自己的敌意已有所消退,心中思忖,无论了因所说是否实情,既有血案,外面的禁军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进寺清查,他须得快去找蒋魏二人的下落,只是还要不要先制住这老僧?
他微一迟疑,了因突然“噫”了一声:“她还有气息”。
洛凭渊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向姚芊儿看去,只见她面色已由灰白转为毫无生气的青灰,分明是气绝多时,断无返魂之理。就在这一疏神的瞬间,了因右手翻转,手指微弹,“噗”的一声轻响,两人之间爆开一朵小小的白雾。
一股如兰如昙的清淡香气袭来,洛凭渊心知中计,急忙屏息急退,但为时已晚,他头脑中顿时一阵昏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