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作者:
顾山青 更新:2022-04-21 20:29 字数:4298
越接近年关, 日头就越短。出来不过几个时辰, 头顶的光就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收起了最后一点温热。
只有那带着寸劲的风,刮得人脸生疼。
“爷,守城那边来了信, 乌里部落的王子须札已经率护卫到了武州城门。”
“爷, 属下冒昧,您怎知乌里等人一定会来?”
“爷, 咱们虽然放出了城中藏有黄金万两的消息,可武州坐拥三十万将士, 稍有些头脑的都不会来自寻死路。”
“不过险中求财罢了, 得手几次就轻敌又自傲, 便是老天给了机会,也难逃死字。”
身披银灰色大氅的男子背影挺拔, 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冷静道。
乌里曾是沙漠之王,后来因跌入流沙而销声匿迹。如今又起, 却也不过所剩的十几人。
一人一骆驼一帐篷,居无定所又极为团结,东捣西毁, 竟是让不少小国都吃了暗亏, 纷纷向武州求救。
顾意坐镇武州已有数年, 与乌里也曾打过几次照面,虽未起冲突, 但既有附属国君求助,岂有坐视不理之法。
如今许知平奉命接替顾意, 自是立马着手此事。当即商定了一条请君入瓮, 只等须札自投罗网,灭了这上不了台面的流匪。
现在鱼已上钩。
许知平冷峻的面容被风雪雕刻的更为阴沉,“外来都是客,待客之道不可废。平安,传我令下去,不可怠慢。”
“是。”
青色的身影很快没了踪迹,只剩下银灰色的大氅孤零零站在原处,静静瞧着天上的明月。
待天色全黑,武州城内全都亮起了烛火。星星点点,好似天上的银河落入尘世,明明灭灭,瞧得人心里泛起涟漪,一愁三忧。
积雪未化,冬夜气温又低。
街道上冰雪相合,走起路来一步三滑。冷不丁就会被摔个屁股墩,惹来周围人的轻笑。
因是私宴,载着须札等人的几辆马车拐了几道弯便停在了许知平府邸的后门。
平日里冷清的大厅,此刻鼓乐飘飘。
雅座正中,几名胡姬眼波流转,身姿似蛇,衣袖翩翩,一颦一笑都好似媚了倾城色,染了蔻丹的手指飞舞,暗香浮动,颠出不同寻常的风流意味。
许知平坐在上首,眯着眼合拍抚掌,似是早就被迷走了魂魄。
须札进来的时候,刚刚舞得最妖娆的胡姬已经被许知平捞进了怀中,姿态暧昧地喂着酒。
“许大人。”须札含笑,比平安更快出声,“好雅兴。”
“原来是乌里王子,有失远迎!”许知平口里谦逊有度,却连个正眼也没递过去,只是搓揉着掌下的冰肌玉骨,端的是荒唐无度。
怀里的胡姬娇笑不断,那勾人的模样倒是让须札随行前来的几名汉子看直了眼,四下叽里咕噜说起了乌里话。
便是听不懂,单看他们躁动难耐的眼神,平安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他垂首,将须札等人依次让到座上。
刚一落座,立马便有七八个青衣婢女端着酒壶从后走来,一人一桌,倒酒时伸出的素腕,垂下的发丝,无一不让人心热眼馋。
身边是冷香美婢,眼前是胡姬妖娆。
须札面不改色,一双天生的笑眼随意看着四周,冷不丁开了口,“大人设下款待宴,瞧着却不大真诚。”
“哦?”许知平任由那胡姬缠在身上左扭右晃,不甚在意,“乌里王子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衣领被悄悄扒开,许知平眸色一沉,暗暗瞥了眼作乱的胡姬,手臂用力,将她固在怀中,接着笑道:“武州虽地处偏远,但也绝不缺美酒佳肴。”
见须札的目光定定落在怀里的胡姬身上,许知平大方地将胡姬一推,豪爽道:“若是王子喜欢这歌姬,这会便可收入账内。”
“爷-”
胡姬扭着身子,又从须札身边转了回来,伸手就探进了许知平怀中,娇娇笑道:“爷怎得如此心狠,刚刚还说要好好对奴,这会就将奴拱手送人。”
“你自称奴,便要有做奴的意识。”
许知平握住她作乱的手,稍一用力就捏得胡姬低低呼痛,偏她面上还媚到了极致,“爷若是想疼人,奴还有更软的地方。”
这话放荡,平安听得脸热。
就连须札也撇开眼多饮了几杯酒解窘,偏许知平没什么反应,语气更冷,“平安,上板子。”
他眉眼阴鸷,大厅之中的鼓乐声骤然停止,刚刚还舞得尽兴的胡姬全都跪了一地,颤成一团,不知发生了何事。
“让王子见笑了。”许知平端起杯盏,自罚地饮了三杯,“家里新买的歌姬不懂事,稍有些甜头便忘了主子是谁。若是再不敲打一番立立规矩,这往后不知得成什么样。”
“今本是给王子接风洗尘的私宴,没成想出了这么个东西。还望王子海涵。”
许知平挑眉,须札身边的婢女立马上前,不由分说地又给他添了一杯新酒。
“王子不介意吧?”
虽是问询,可也不过是随口说说。须札自是明白许知平刚刚那番话的用意,端起手中的杯盏一饮而尽,“主人家训奴,哪里有做客的挑剔。”
他话音未落,许知平冷冷一笑,“那就请王子看一出好戏。”
“来人!”
鼓点密集响起,一声声似锤在了心头。
刚刚还娇弱无骨的胡姬早就没了笑意,被平安与几个亲随押到了正中央,结结实实绑在了长条木凳上。
“不知许大人这是何意?”
须札脸色微变,眼瞅着平安几人抡圆了胳膊,把手中的木板耍的虎虎生威,一下接一下的落在胡姬的腰臀。
他有些坐不住。
就连刚刚被胡姬迷花了眼的另几位乌里男子,也都冷了颜色。
一场酒宴,酒壶七零八落,竟无一人吃醉。
许知平讶异,“自是好好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奴。”
他目光在须札身上稍作停留,装作恍然大悟,“听闻王子素日里最喜这皮肉被打的声响。”
许知平微微一笑,朝着平安吩咐道,“来,打得再狠些。也好叫王子听听响,乐呵一下。”
“够了!”
须札怒极,猛地起身上前,就被许知平一脚踹了回去,一同来得那几个乌里汉子也被涌上来的亲随牢牢掌控在地。
许知平一脚踏在须札的脸上,手中的长剑在月色下闪闪发亮,眉目冷静,哪里还有半分醉意,“王子大费周章,潜入我府邸月余,如今却派了这冒牌货前来糊弄,还真是当我武州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之地。”
被踩在脚底的男子没有说话,反倒是刚刚被打得还有一口气的胡姬开了口,中气十足,“我扮女子从未失手,倒是不知今许大人是如何看出的端倪?”
“乌里?”许知平冷漠,“说是部落,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若非里应外合,就凭你们这十来人,如何扰的边陲小国不得安宁。且那些国君各个都似有难言之隐,只说乌里奇袭。”
“说到底。”许知平鄙夷地瞧了几眼不服气的胡姬,“也不过是败在了美色身上,有苦难言。”
“听许大人的意思。倒是我失策了,原以为大人也是个风流人物,却不想另有癖好。”胡姬牙尖嘴利,顶着一张柔美至极的脸,声音却是雄厚低沉,当真违和的紧。
“自古成王败寇,我乌里既然被俘,自是不会再起造反之心。”胡姬抬眼,又换了之前的女调,“大人神武,不如留下奴,是男是女都可随大人心愿。也免了我乌里之人颠沛流离之苦。”
“做你的春秋大梦!”
平安听得恶寒,乌里所到之处,皆是杀女辱男,如今竟然说得出颠沛流离四字,可见其人毫无自省之心,坏到了骨子里。
“大人。”胡姬柔媚,并不搭理平安,只把眼波流转,“乌里十几人,接连几月就可闹得边陲几处不稳。”
“不如让乌里做大人手中的剑,踏平黄沙,可好?”
许知平嗤笑一声,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我泱泱大国,踏平黄沙自是堂堂正正。又何须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做些不入流的勾当。”
“须札王子为了这些蝇头小利,不惜男扮女装,着实令人惊讶。可惜乌里昔年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沙漠之王,如今混到这般田地,倒也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杀人诛心,尤其是对于穷途末路之人,更是要找准其脉门,狠命一击。
许知平冷哼一声,平安登时领命,绑住了着胡姬装扮的须札,与其余几名乌里汉子。
枷锁上身,囚车滚动。
须札恨得牙痒,忽然想起一事,笑了出声,“早就听闻许大人在寻一人。”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谎报沈明月消息,平安神色一顿,离囚车又远了些。
须札自以为抓住了许知平命脉,笑得更加猖狂,“不巧,我倒是见过一位从京都流落的女子,滋味极佳,简直媚骨天成。许大人若是肯求我,那位美人的下落倒也不是不能说。”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许知平森然一笑,犹如地狱罗刹,“你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本想留你最后一分体面,也罢。”
他肃然而立,声若洪钟,“乌里罪大恶极,一行十五人皆判枭首,立即执行!”
待月沉日起,许知平才从府衙慢慢折回。
须札所说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这些日子,他也听了不少。可每每过去,都扑了空。唯有那神秘女子的传闻更加香艳。
手指不由得攥紧,许知平压住心头的颤意,缓缓推开那处记忆之中的院门。
里面摆设依旧,却唯独少了她的身影。
“请问。”
一道怯怯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许知平屏住呼吸,微微偏脸。那人的容貌好似从岁月中跳了出来,鲜活分明。
他一动不动,生怕吓走这来之不易的美梦。
“这里可是武州境内?”
“是。”许知平愣愣看着她,似是不明白为何做了这样的梦,慌乱之中,接连用手狠狠拍了自己几下,本是想寻个清醒,不料反倒吓住了面前的女子。
她慢慢退后几步,脸上全是狐疑戒备,正打算悄悄溜走。
许知平心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声都颤了几波,“别走。”
不走才是傻子!
摆脱不开,女子眉眼弯弯,反而沉静了下来,“郎君莫急。”
“我不走,有话慢慢说来便是。”
软语安抚,许知平果然顺从了许多。女子见状,伸手抚在他的手臂,指尖一顿,刚刚还立若松石的身躯立刻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她嫌弃地抽出被许知平握住的衣袖,蹙眉自语道:“好好一个郎君,怎就是个登徒子?”
“师傅还说我进了武州第一个遇见的男子便是那未了的尘缘,怎得如此不堪?”
天色微亮。
她却没有着急离去,而是费了力将许知平一点点拖回屋子。
地上寒凉,却也比雪地里要好上许多。女子将床榻上的被褥铺在地面,又把许知平推了上去,将他裹成一团。
她累得直喘气,摇了摇头道,“若是好看些也就罢了,偏生多了一道疤。呐,不论是什么尘缘,如今我保你不被冻死,也算还清了。”
“......明月。”
原本不该醒的人,却不知何时就睁开了一双眸子,柔情万分。
就连那平淡的两字,都被他叫的肝肠寸断,闻之辛酸。
“你果然认得我?”明月后背一凉,本以为自家师傅不过是胡诌,没想到竟如此诡异。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自暴自弃道,“呐,既然你我真的有一段尘缘未了,我也就不扭捏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的确是来嫁你的,你愿不愿意?”
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对着一个陌生男子说出嫁娶之言,多少还是有些羞怯。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地上的男子回话,只听得到他起身拂袖的声响。
明月有些窘迫,不由得握紧手里的包袱,“自然,此事不可强求。你若不愿,我......”
她的话被一团火热所吞噬。
明月被吻得迷迷糊糊,却也不排斥他的靠近。
“你到底愿不愿意?”她红着脸推了推怎么也不肯放人的男子,如此难缠,真不知是怎生的尘缘。
腹诽未尽,就撞进一双情深的眼眸,许知平眼底似有泪,一字一句说得极为郑重,“只要是你,我都愿意。”
“明月,嫁给我。”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寒冬已去,在这初春时节,红烛婉约,映红了一对璧人。
经年累月,再也不被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