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沈明月答不上来。
  她知道, 不论自己怎么说, 都会伤了许知平。可眼下时间不多，她出门不易，却是不能在这样耽搁。
  沈明月提起裙摆，低着头走到往日里伏案默写的书桌前, 幽幽地瞥了眼一步步朝她缓缓走近的许知平, 手抖得拿不稳笔，“知平。”
  熟悉的怀抱, 让沈明月僵直了身子，她轻轻推了推站不太稳的许知平, 就连声音也满是哀求, “知平, 我还有正事。”
  蘸了墨汁的毛笔被重新搁在砚台上，许知平鼻翼上全是因站着疲累而萌出的汗珠, 叫沈明月再也不忍心松手，微微攥住他的衣袖。
  “知平，我扶你坐下, 好不好？”
  许知平摇了摇头，“我听闻，他对你用了药。”
  他静静望着满目泪花的沈明月, 手指在那张惨白的面容上细细摩挲着, “明月, 你不需如此辛苦。”
  月余不见，往常那双总是温婉笑意的眼眸, 早就失了光彩。犹如最深沉的夜，掩藏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心事。
  她本该是被人捧在手心才对。
  许知平心里发疼, 却也不知该把这股难捱的怨气向谁倾泻。
  是怪非要将女嫁给李府的沈大人？
  还是怪自己小看了李旭的决心, 才会在边疆那滚滚黄沙里，丢了她？
  他说不出口。
  沈明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伸手抹去许知平眼角的泪痕，克制又贪婪地轻轻环住死里逃生，叫她牵肠挂肚的郎君，“知平，我无妨的。一切都是命。”
  她已然自私过一回，结局固然惨痛。但上天既然肯给她第二次机会，沈明月就不会屈服。
  女子虽弱，也会为了重要的人拼上性命。
  许知平与她相识十年，倾心两载，如何能不懂怀里的女娇娥，看似柔弱，实则坚韧。
  “明月。”他声音低落，冷峻的面容中全是懊恼，“此事有我，你只需再等几月，这次我一定可以堂堂正正的娶你。”
  原本谁也不愿伤害，只想寻个没人的地安分度日的他们，最终被现实狠狠给了一击。
  许知平若是再不醒悟，也着实愧对沈明月一片真心与信赖。
  李相斑斑劣迹，李旭强取豪夺，他都不会放过。
  “在我心里，在那片黄沙的见证下，我早就嫁给了你。”怀里的女娇娥微微含羞，任凭心口的酸涩一寸寸漫过五脏六腑，也想腻在这片刻的宁静之中。
  “明月。”许知平放柔了声，一点一点低下头，吻着日思夜想的人。
  初时的怔愣很快就散的无影无踪，沈明月闭上眼，任他急切的探寻。
  似是春回大地，百花齐放的香甜，更犹如在大漠中瞧见的万丈星空闪耀动人。
  世间又有什么能比过两情相悦下的唇舌相依。
  沈明月酡红了脸，稍稍与许知平拉开了距离，她眼眸中流光溢彩，仿佛无尽夜色中点燃的烛火，一点点吞噬着许知平的理智。
  “明月。”他又贴了上来，将失而复得的女子狠狠揉进怀中，“我与殿下说好了，你不必......不必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现在时机还未成熟，若是被李府的人发现，我怕护不住你。”
  头一次，他有了怕的觉悟。
  早前意气风发的许家少年郎早就被绝望与无助扼死在漫天黄沙中。
  权势压人，绝不是逃出去能避得开的。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
  开中法一事闹得民不聊生，这也是他能拉下李相，击败李府最好的理由。
  “殿下已经排了新的人混进了李府。账簿的事无需你再费心。”许知平叹息，“我听说迷魂丹使用过多，会令人神志混淆，忘却前缘。”
  他自小就知道沈明月有过目不忘的聪慧，她也一直以此为傲。
  但迷魂丹会毁人记忆。李旭给她用了那么久的药。
  许知平眸色一冷，怜惜道：“明月，你再信我一次，可好？”
  “知平。”
  沈明月笑意还未达眼底，猛地想起刚刚母亲那欣喜的模样，想起了沈府。
  若是没见到账簿，她自是会欢欢喜喜等着许知平实践诺言。
  可如今，要她如何坐得住不去管？
  开中十二贤，沈家的名字绝不可被人发现！
  沈明月喉头涌上一股腥，暗暗攥紧了手指，只觉得心脉俱被人牢牢捏住，稍有动作都一抽一抽疼得她无法稳住气息。
  她已经让爹娘在族中抬不起头。
  又如何忍心看着沈府百年声誉断送，父母被除名，被族人诟病永世？
  唇边的欣喜渐渐冷凝，化作无声的苦笑，“知平。”
  她无比冷静地从郎君怀中抬起头，“李旭一向多疑，账簿一事除了我，怕是无人能接手。”
  “殿下安排的人，是进不了书房的。”
  “在答应殿下之前，我就已经想的很清楚。知平，论对他的厌恶，我不比你少。曲意逢迎了这么久，我不想半途而废。”
  手指发凉，沈明月缓缓拉开衣领，一双眼里再也看不见星点光彩，死寂的如同深不见底的海，瞧不出波动。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冰凉的触感落在月白的肌肤，带出一丝丝颤意，“都被他尝过。”
  “知平，你可知我清醒后是如何支撑住的吗？”
  沈明月凄凉的笑出了声，“就是靠着恨，靠着殿下许我的李家下场。若是让我静静等在李府，我会疯的，知平。”
  “明月。是我想的不周。我......”轻轻替她合拢衣领，许知平说不出心底那凄苦的滋味。
  “知平。”沈明月主动吻上眉目紧皱的郎君，吻去他滚烫的泪珠，“我还会再来。”
  松开颓然的许知平，沈明月整了整自己的发髻，她面上的平静，像一柄柄钝刀，生生割在许知平心尖的每一寸。
  “明月，你......”暗哑的声线带着不安，拉住了欲走的沈明月。
  那双眼眸里沉静的过份，唯有略略红肿的唇，昭示着刚刚的一切不似做梦。
  许知平勉勉强强扯出个笑脸，“万事小心。”
  他着实问不出，在那些忘却前缘的日子里，沈明月可曾对李旭动了心？
  他太过熟悉沈明月，甚至于她的每一个细微神情，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可是，每当她提到李旭时，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迟疑，都让许知平心窒难忍。
  她为何会迟疑？
  为何坚持不肯静静等着？
  许知平闭上眼，不愿去细想。
  马蹄的哒哒声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急促。而李府的大门前，老早就站着焦灼等待的管事。
  “少夫人，您可回来了。”
  马车中才露出一只素腕，管事如释重负的声音立马扬起，指挥着人伺候沈明月归府。
  佛堂里烟雾依旧，沈明月跪在蒲团上低垂着脸，将今日行程细致地说了一遍。
  李老太太坐在圈椅上，手中的佛珠转了一遍又一遍。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佛堂素来没有多少人愿意凑近。
  今日却热闹的紧。
  倚着婢子进来的娇娘，是得了消息特意赶来的。李旭不在，她自然要替他看紧沈明月。若是能找出错来，也好与老太太好好说说，趁机夺了沈明月管家之权。
  她就不信，没了李旭的庇护，沈明月还能翻出天去。
  手扶着日渐圆润的肚子，娇娘半推半就地任婢子将自己也扶到了圈椅上。
  “奶奶。”
  刻意放柔了声音，娇娘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见李老太太没有阻止自己坐下，面上笑意更深，得意地冲着沈明月道，“妾身如今身子笨重，不好站着，还请少夫人见谅。”
  她仰人鼻息小半生，如今骤然居高临下地去瞧别人，心中的快意自是不用多说。
  加之她母随子贵，就连说话也硬气了十分，“也不知少夫人专程去买的布料到底有多好，可否让妾身也开开眼？”
  娇娘特意加重专程二字，眼波流转，好似认定沈明月藏有猫腻。
  “原来汪姨娘还知自己是妾。”
  沈明月抬眼，仅弯了弯唇，仿佛笑她上不了台面，“既然是妾，哪里轮得到你质问主子？”
  “你在府中几年，竟是如此不知规矩？也怪不得。”
  沈明月并未明说什么，娇娘却是坐不住，一张脸憋得通红。
  “少夫人！妾身与少爷绝无那些腌臜。”
  婢子爬床，本就是不守规矩。如今她大着肚子，说起这话毫无说服力，更别提李旭心慕沈明月的事，整个儿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非费了些手段，怎么会勾住李旭？
  娇娘自是心知肚明，不仅刻意仿了沈明月的身姿穿着，就连床第之间也任由李旭将她当作替身而无半分委屈。
  甚至主动告之李旭青山院有迷魂丹一事，才得了他的诺。
  这些事她自然不会叫旁人知道。
  娇娘面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紫，暗地里早就把沈明月早就骂得一文不值。可眼中却还含着委屈，“少夫人，若非少爷点头，妾身也是万万不敢作出不合规矩之事。”
  “哼，都少说两句。”
  李老太太皱眉，先瞪了沈明月一眼，淡道：“当家主母除了要管好府内事务，也需操心子嗣之事。她如今有了身子，不论合不合规矩，也已经是旭儿的房内人。”
  “奶奶教训的是。”沈明月依旧垂首，没什么波澜。
  见李老太太看向自己，娇娘连忙扯出个笑脸，“奶奶。”
  “混帐东西！”一声冷喝，吓得娇娘浑身发颤，直直跪在了地上。
  “老身何时是你一个下人的祖母？若不是看在你肚里的孩子，老身绝不会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坏了规矩。”
  “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
  李老太太一挥手，已是不耐，“还不回自己房里好好养着！若是怠慢了我的曾孙，你担待的起？！”
  娇娘恨恨咬牙，低着头缓缓退了出去。
  “身份？！”环顾着自己的院子，娇娘冷冷一笑，“我既然能做姨娘，必然也能取而代之。那时候，我倒要瞧瞧你个死老太婆如何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