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算
作者:狸花猫小姐      更新:2022-04-20 23:19      字数:3769
  空荡荡的寝殿中只留下了如意一人,她裹紧了披着的外衣,双手环着膝,瑟缩成一团,茫然环视着周遭,大厅中仿佛仍立着她与元齐,正在怄气斗口;书案前,转眼却又见二人耳鬓厮磨,牵手写字赏画;床榻间,绛纱飘摇,隐隐约约自全是欢笑旖旎。
  这昨日还熟视无睹的每一处、每一物,今夜却忽而变作陌生无比,元齐不在了,这所有一切还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如意把头埋入膝间,好想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闷头静了许久,用手稍按了按方才被击痛的腿肚,蹒跚着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大事去矣,天子的寝宫将迎新皇,终究不是自己该久呆之处。
  才推开门,还没迈过槛,却见冯易领着几个内侍正立在廊下,见她要出去,伸开拂尘阻拦道:“公主,外头冷,也还乱着,不便随处走动,还请于殿内暂作休憩。”言语间十分恭敬,却也不容商量。
  吁~~如意朝着清冽的夜空吐了一口白气,魏少泓这是叫人把自己圈禁起来,不许她去找元齐罢?真是没想到啊!他原来也不过如此!无奈想要转身回殿,还是心有不甘,双眉一挑,话中带刺道:“冯都监,陛下似是待你不薄吧?”
  “公主是说上皇吧?”冯易陪着笑脸,丝毫不恼:“公主啊,小人是侍奉过上皇,可也尽心侍奉过高(和谐)祖和先帝,二十年间历三朝,小人每侍一君,唯有感恩戴德,恪尽职守而已。”
  “那,真是难为都监了。”如意微微向上勾了勾唇,似是赞许了一句,只并不多为难他,还是转回身掩了门,仍到榻上展开四肢摊平,睁大眼睛干瞪着藻井,一时脑中空洞,什么也无法多想。
  直到天光大亮,才终于得以出了寝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此时的福宁宫确已归于安宁,和整个大内一样,静得有些死沉沉,宫中那些熟悉的女官、内侍,连同梨花和小菊,全都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如意却没有像他们一般被赶走,或是随上皇一同迁往玉津园,仍旧是暂居在自己的那间不大不小的屋内,似是新皇还没有为她想好,或是准备好一个与众不同的去处;冯易特地遣了几个从未谋面的宫女来侍奉她,很是乖巧能干,只是,说不上几句话。
  少泓没有再露面,大内要迎来新的主人,殿阁自然都要去除些旧痕,还有那些旧人也得妥善安置,需避嫌的总得挪个地方,无需避嫌的继续各司其职。他自然又有太多事要处置,便暂居在了前朝;待摆平了满朝文武,顺利内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玉津园。
  “朕有多年未到此间,不想愈发认不得这般美景了。”少泓沐在晌午的暖阳中,悠闲地踱着步子走入钹麦殿,似是心情大好,朝着面无表情靠在窗边的元齐微微笑道:“上皇素好风雅,想来也爱这幽深草木,怡人景致,不知这两日可还住得惯?”
  元齐扯了下嘴角,没搭理他,只将目光移向窗外一株初绽芳蕊的白梅,猛吸了两口那沁人芳熏,尽力平复自己内心的煎熬,到了这般田地,彼为刀俎,他为鱼肉,已全然没有什么,可向身后那洋洋得意的胜出者再多说的了,更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不过,朕倒觉得,这玉津园风雅归风雅,终究是太冷清了。”少泓并不介意他的无礼,继续走近到他身后:“听闻上皇昔在大内时,风流富贵,歌舞升平,这里还是不好。朕为上皇另寻了一个好去处,以便颐养天年。”顿了顿,直接说明了来意:“西京如何?紫微城可要比大内更恢宏。”
  魏少泓这是亲自来赶自己走,要自己滚出京城远离朝堂,永远都不能再染指皇权,元齐心里明白,不过这也是常情,如今能够苟全性命也已是万幸了,缓缓转过身:“好!不过无需紫微城,也不必去西京;朕自会另寻一处远僻的所在,再也不碍你的眼。”
  “痛快!”少泓满意地击掌笑道:“对了,上皇在内帑的私产,朕已着人清点完毕,全都列单封存了起来,改日便命人送来;往后一切用度皆照旧供给,倘若不够,只管再提。”他是名正言顺的内禅,既容下元齐一条命,也给了他尊位,自然不会苛待。
  继续道:“还有,除了当日侍奉上皇一同至此的几位娘娘,后宫中还有上皇的诸多嫔御,玉津园不够住,这几日仍居大内,上皇将行之日,朕会将她们全都送来。”话锋一转,又戏谑道:“上皇请放心,朕的士卒秋毫无犯,朕也没有入居过内廷。”
  “朕既要去僻远之地,不过为求清净,又何必再带什么嫔御。”元齐淡然摇了摇头:“那些女子本都是官宦闺阁,父母家人多在京畿,不必随朕往千里之外,全都听其自便罢。”然后缓缓抬头看向新皇,略有忐忑地提出了自己唯一的要求:“除了一人,朕要带她一同去。”
  “谁?哪位美人如此得圣心?能叫上皇把那么多莺莺燕燕都弃之不顾?倒不如,朕先来猜一猜?”少泓目光如炬,直逼向他,一字一顿挑明道:“可是福宁宫中那个最低贱的宫人么?!上皇是觉得她还不够命苦,要带走继续折磨罢?”
  元齐闻言大惊,这般隐秘的事他是从何得知的?心下一阵发凉,看来少泓对如意果然是上心,这才宫变几日,便将与她有关的所有都打探清楚了,可也无法多解说,只得硬着头皮,换了敬称:“陛下说笑了,朕的皇后,三书为聘,六礼皆全,只差礼成;满朝尽知,还请陛下成全。”
  “是,满朝尽知上皇是如何想攀附上大梁的公主,却不知背后是如何不堪!”少泓鄙夷地看向他:“她在宫中是怎样的度日如年,上皇心里比谁都清楚罢?可惜,如意是梁公主,和从前一样的尊贵,不再是凭上皇随意揉捏的低贱宫人了,上皇的好打算恐怕是落空。”
  说到此处,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怒,一把上前,薅住元齐前襟,咬牙切齿道:“魏元齐,我知道你素来便是好色贪淫的本性,姬妾无数仍不满足,如意貌美你觊觎已久,自是不足为奇!可你以天子之势威逼利诱,强占于她也就罢了……”
  深吸了一口气,本想要高声怒吼质问,但想到如意所历过的磨难,心里瞬时阵阵抽痛,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剩为她遇人不淑的无尽哀伤:“你是怎么对她的?她一个柔弱女子,孤苦无依,哪里开罪你了?你为何玷污了她还不够,竟要那般苛待于她!”
  元齐看着少泓眼中压都压不住的怒火,慌了心神,他这是误会了自己也错想了如意,赶紧辩道:“这些年,外头是难免有些传言,可那都不是实情,我待如意是真心的!”怕他不信,更道:“她也是知道的,陛下为何不亲口问问她?”
  “魏元齐,你怕是还真以为你玩女人的本事很是了得?被你肆意凌虐之人,还要反替你说好话不成?”少泓冷笑二声,突然松开了手,满脸不屑:“敢问上皇,又是如何得知,朕没有问过公主的心意?”
  骤然失了力,元齐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上,他问过了么?难道说如意她真的……不觉犹如跌进了冰窟窿一般,不敢再多想一字,她若有怨,那也难怪,终究全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对不住她;可到底,他还是不信:“如意她,是怎么说的?”
  “看来上皇这是纵欲过度,神志恍惚,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少泓从怀中掏出一张旧纸打开,缓缓念道:“昏君狠狠责罚了我,我实在熬不过去,只得哭着向昏君告饶,保证以后再也不敢犯禁了……”字字泣诉,心痛得喉中一阵翻滚,差点胸前旧伤复发又要呛血。
  元齐彻底呆怔了,确实差点记不得,这都多久前的事了!可自己当初成心用来气她的信怎么会落到了魏少泓手里?该不会她真的傻到照抄一遍发去长沙了?不可能!自己那时候看她还是看得死死的,她绝没有发信的机会。
  只是眼下这情形,也无从去穷究各中曲折了,将要失去挚爱的恐惧瞬间包裹了他,立即重新站起身来,下意识否认道:“这信不是如意写的,也不是要寄给你的,陛下请信我,这不是她的本意,必是有些误会在里头。”
  “不是公主的亲笔么?”少泓将这张从楚王处得来的旧纸翻展在元齐眼前,好叫他明明白白看清楚上头的笔迹,然后撕成碎片团作一团,照着他脸上迎面掷去:“是朕高估了上皇,一个低贱宫人的字,高高在上的天子怎么会认得!”
  又从怀内取出一张纸展开,却是当初“春华竞芳,与君长诀”那八字血书:“公主的字上皇认不得,公主的血上皇可还能认得?这心意还不够明了么?”那上头是如意的血,自然舍不得像信一样毁去,只示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重新又收回怀内。
  少泓也还有许多事没弄清楚,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背后又是怎样的一桩桩惨事,也不敢凭空多想。但这样的绝笔血书,元齐竟还仔细收在寝宫里搁置要物的柜子里,想来必是要拿捏住她,以作曾经忤逆犯上的罪证了。
  定了定神,强压下所有的怒意,冷冷诫告道:“魏元齐,本朝自立以来,天家兄弟相残不足为奇,我也不像你,贪图虚名,想要称什么仁君。之所以如今还尊你为上皇,不过是不想叫天下人继续看这同室操戈的笑话罢了,而不是你不该死!”
  用手决然向门外一指:“天下富庶之地,凭上皇任选,一切所需,朝廷亦不会怠慢半分;请上皇,明日即刻离开京城,再也不要招惹公主半分!只有明日没有后日,言尽于此,还请上皇不要逼朕!”
  “事已至此,我还会在乎一已之安危么?”元齐惨然一笑,对新皇□□裸的要挟毫不在意,立时改换了之前的主意:“我与如意曾有誓约,若非生离,绝无死别。我若不能与她一处,便同死人有何分别?我哪里也不去,你随意吧!”
  少泓呆了一下,没有想到素来懦弱的元齐也有不惧死的时候;更没想到浪荡无耻的登徒子还号称如此痴心。犹豫了片刻,敛了方才激动的心绪,酸溜溜讽道:“朕竟不知,还有这般誓词?不过说到底,你是天子,她是宫婢,威压之下,上皇想听什么话听不到,又何必当了真?”
  “有件东西朕本不想给你,但……”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木匣,打开后推到元齐眼前,里面竟是那枚艾绿冻的花印:“这是上皇要的心意。”然后眼睁睁看着目瞪口呆的元齐眼圈慢慢泛红,脸色渐渐化灰,方嗟叹一声,不再等他回应,转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