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满
作者:席音      更新:2022-04-20 09:39      字数:5381
  仁帝一年春, 京城——
  “小姐,北溟来信了!”
  樱粉春衫的小少女举着封信, 兴高采烈地往御花园跑过去, 裙摆飞扬挂落一地花瓣。
  她呼喊的方向处,一白一紫两道倩影正相对而坐着闲聊。
  江婉刚接过黎歌递来的果脯,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就又放下, 颇为无奈地瞧着圆圆靠近。
  “卵石路滑, 慢些跑!”
  她蹙着眉启声,嗓音还未落, 圆圆已来到了她身前。
  忽略她话里的不赞同, 小少女笑眼弯弯, 啪得一声将信封拍在二人面前。
  “小姐, 黎姐姐, 北溟传信来了!听皇上说是溟睿帝派私兵亲自送来的, 是家书规格!”
  ……怀渊?
  闻言,江婉一愣,想唠叨圆圆的话被咽下肚, 赶忙伸手接过信封拆开来看。
  她如月的黛眉先是皱起, 而后随着纸上墨字入目, 缓缓舒展开来。
  见状, 黎歌乌眸闪了闪, 等了片刻才出声问。
  “怎么了?可是北溟出了什么事?”
  “不。是怀渊听闻我有孕, 派人送信前来道贺……说是忆慈吵着闹着要来南阳, 怎么劝都不听。他怕小丫头又私逃出宫,也提前先同我支会一声,以防万一。”
  摇摇头将信中内容道来, 提起远隔万里的一双弟妹, 女子忍不住勾唇微笑,丽颜柔和温婉。
  黎歌冷艳的脸上也现出一抹笑来。
  “六公主生性活泼,又极粘你这姐姐……万里迢迢偷跑来看侄儿,倒像是她做得出的事。”
  “咦?忆慈要来南阳吗??太好了,我可想念她了!”
  一听多日不见的好友也许将至,圆圆开心得蹦蹦跳跳,连连拍掌欢呼。
  坐着的两名女子相视一笑,皆是眸子璨亮。
  “算了,可不能让她胡来。圆圆,你去找些人,晚点替我给北溟寄封信,就说让他们再等几个月,待诞下孩儿后,我们一家再一道回去探望。”
  “好!!”
  目送着少女雀跃地跑远,江婉把信叠起放进荷包,随后轻轻抚上小腹。
  她掌下微隆的部位,有丝温软微微动了动。
  “呀!”她惊呼,立即挪开手朝黎歌示意,“黎歌,你看!他在动!”
  紫衣女子的目光自她薄纱裙下胎动的小腹掠过,神情虽无太大变化,乌眸中却有些许震撼。
  “这孩子瞧着倒是健康,往后必定也会如主上一般英武。”
  江婉一顿,长睫微垂笑意渐渐淡去。
  起初黎歌并未察觉到她异样,只是兀自将手搭在她腹部感受着孩儿的心跳。
  直到久久没再听她说话,她方才意识到不对劲,娥眉轻挑看向她。
  “……主上他,还是不想要这孩子吗?”
  仅是片刻沉吟,她便明白过来女子失落的原因。
  江婉不作声默认,良久后叹了口气开口。
  “其实也不是不想要……阿离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所以对这孩子的降生不大期待罢了……”
  说时,她不自觉又回想起这几月的经历,一时恍惚——
  自查出她有孕起,众人尽都兴奋不已,齐衍更是龙颜大悦,直接下旨将这孩子早早封为正统,未来与皇子皇女享同等尊荣。
  要知道即便这孩子是西域君王子嗣,如今西域又已与南阳结成友邦,依照传统在南阳也本该只为藩王或郡主,而无权做正统。
  对此齐衍的说法是,江厌离本就是他齐家人,那他的孩子也自当有权入祖宗祠堂。
  总而言之,所有人都对即将迎来的这名新成员期待不已。
  只除了一个人……
  “黎歌,你知道的,阿离如今虽已解了魔毒,也破除了长生引,可孽瞳却是除不了的……他虽不说,但我清楚,心底里他还是担心这孩子也会如他一样,生来便与常人不同。”
  江婉又叹一口气,隔着肚皮感受孩子的动静。
  那小生命好似也有所感应,竟抬手与她掌心对掌心,以不会弄痛她的力道温柔地动了动。
  女子见状目光一柔,心中更是失落无比。
  “南阳诅咒一直都在,历代长子注定会有异能。”
  戾帝是战力超群,最终却变成疯癫;江厌离是孽瞳在身,妖力高强;齐盛北这一代则是大皇子生来残缺,早早便被先帝诛杀……
  这一回,她诞下的也将是齐氏第一个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会有什么古怪。
  “……阿衍实际也在担心这点,可他也说过,这是你的孩子,你身为寒山族人,也许能就此扭转这一切。”
  紫衣女子唇瓣微抿,静默许久后启声安慰。
  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伸手也抚上她肚腹。
  “江婉,你听,我能听见他的心跳。”
  她点了点胎儿小手滑动撑出的小包,素来沉静冷凝的眼一软,耀出温柔的光。
  “这心跳如此规律、有力,每一声都像在告诉我,他很健康,只会比别的孩子更强,更好……”
  “他一定会是个很棒的孩子。假若是男孩,必定丰神俊朗如主上;假若是女孩,也会生得如你一般聪慧善良……而且他是你二人的结晶,光是想到这点,我就好期待他快些来到这世上……”
  “即使是我都尚且这样想,其实主上他,难道当真会不期待吗?”
  这句轻柔的问话入耳,江婉只觉灵台一清,先前的担忧烦恼都似烟消云散,脑海忽然有了个方向。
  ……是了,这是他们的孩子……
  她清眸闪闪,咬唇暗暗下定某种决心。
  这是他们的孩子,阿离绝不会不爱!只是得想个法子,让他度过心中那道坎才是……
  想着,她不再犹豫,扶着腰在黎歌搀扶下起身,往寝宫走去。
  .
  时近午夜,议事厅内仍旧灯火通明,屋内几人不分地位高低,尽都伏在案前聚精会神地审阅奏折。
  只有一个人除外。
  “皇上,兵部传讯,秦将军恢复护国将军之职一事已全员通过,兵部尚书催促您尽早写好诏书,好将调兵令正式归还秦将军。”
  锦溪一边翻阅着眼前纸卷,一边侧头朝身侧帝王道。
  闻言,齐衍疲惫地揉揉鼻梁,抓过桌角诏书便开始奋笔疾书。
  一边写,一边抬眸瞟了眼对面不远处坐着的人,忿忿嗫嚅。
  “方才改朝换代诸事繁杂,有些人呐,说是来替朕分担,坐了一下午却也没见动几回笔……”
  青衫太监额角一跳,轻咳一声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腰肢。
  然而为时已晚,这话已然被对方听了去。
  玄衣男子单手撑头斜倚在长椅,闻言薄唇扯了扯,转向下首一人俊脸淡淡道。
  “辜泰,派你回西域代管之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本君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黎歌跟着助你一臂之力更合适……”
  络腮胡的男人头脑一根筋,听不出他言下之意,当真以为他是打算这么做,当下激动地拍案站起。
  “属下谢过主上!”
  他嗓门大,声音粗犷洪亮,任谁都能听出他满腔欢喜。
  齐衍俊脸一沉,牙齿磨得咔咔响。
  谁不知道这个愣头青暗恋黎歌?!没想到事到如今他都还在筹划着和他抢女人!
  “咳……江兄这是说的什么话!黎歌若是回了西域,朕与她夫妻二人岂不是要分隔两地?这玩笑可开不得……”
  “夫妻?!姓齐的我可告诉你,黎歌只是这会儿被你迷了心窍才答应你求亲,可你二人尚还未成婚,什么夫妻夫妻……”
  “你!你这莽夫!粗人!!!”
  眼见着绛紫袍的男子不顾帝王形象,撸起袖子就要同辜泰干架,默默审案的秦放闭了闭眼,叹一声气看向江厌离。
  冷峻的脸上下颌绷紧,神情严肃又似探究。
  “离王殿下……可是在担心王妃产子一事?”
  他离他近,早便看出他今日整个人心不在焉,因而稍加猜测便推出了缘由。
  江厌离没说话以默认。
  见状,大将军又思索了片刻,轻咳一声有些犹豫地开口。
  “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玄衣男子凤眸斜扫,凉凉望着他启唇:“说。”
  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
  秦放心道看来他的确是被这事烦心得紧,也就不敢多绕弯,直入主题地娓娓说来。
  “秦某知晓殿下在意皇家诅咒一事……但您可有想过,这是王妃的第一个孩子,她觉察到您对这孩子不待见,又该作何感想?”
  男人沉稳的嗓音雄浑,轻易就盖过屋内吵闹。
  原本还在掐架的几人一怔,也都纷纷安静下来侧耳聆听。
  一时间,四周寂静无声,无数双眼睛定在男子魅惑众生的俊脸上,情绪复杂各异。
  “……我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她。若是有谁会害她受伤,便是我的孩子,我也断不会让他有机会降生。”
  良久,那人低沉开口了,说出的话教人倍感心惊。
  齐衍和辜泰皆是心头一凛,想劝说又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都知道江厌离当年经历。
  他孽瞳在身,泠妃怀着他时母体难以承受那魔气,最终疯癫自刎与这也有关系。
  如今谁也说不准,这个孩子又会有什么异样。
  “可殿下,即使您对这孩子有担心,可王妃毕竟是寒山圣女,难道您对她也没有信心吗?”
  男子凤眼缓缓眯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秦放见他没反驳,虽说摸不准他心思,却也明白此事容不得囫囵带过,于是咬咬牙继续。
  “殿下可知,为人母者,对儿女之爱能有多坚定,多强大?”
  他伟岸的身躯站起,如一座小山般徐徐挪到屋中央。
  “当年我秦氏遭国师灭门,成群死士趁夜潜入我府中,个个武功高强,对着一众老弱妇孺见人就砍,本该轻松如斩木。”
  “可你们定不知道,第二日待我回府去时,竟从本该死绝了的尸堆里,刨出我尚存一息的小妹……”
  “她挨了八十六刀,血流得连皮肤都已接近透明……却奇迹般地撑了一夜到我回府,只为亲口告诉我,她将她方才满月的孩儿藏到了衣柜里,要我照料好他……”
  那一日,他怀抱着小妹的场景尚还历历在目。
  他自小疼爱的妹妹,被百般呵护平日里擦伤手腕就哭个不停的娇娇女,却在那样致死的伤势下撑了一整夜,只为了保她孩儿无忧。
  尽管最终那孩子还是被发现并斩杀了,但他已经体会到,身为母亲,为了孩子能爆发出何其强大的潜力。
  “王妃菩萨心又重感情,她的孩子,她必定会为了能陪伴他长大而竭尽全力……所以您何妨不试着信她一回?”
  说到最后,他已是两眼泛红,铁汉落泪。
  旁听的几人尽都为之动容,纷纷看向江厌离跟着劝说。
  “是啊主上,这、这孩子毕竟是您长子,您不喜他,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辜泰嘴笨不知道怎么劝人,挠挠头憋了半天憋出这么句话来。
  齐衍闻言翻了个白眼,将手中奏折扔给锦溪,抬步走到江厌离身边。
  “江兄,凡事莫要只往坏里想,有时转机就是在这种时候才来。你要抱希望。”
  他轻拍他肩膀,桃花眼褪去散漫,认真严肃。
  “婉儿有多期待这孩子,你比我们都清楚。你若真爱她,那也不该惹她伤心才是。”
  ……惹她伤心……
  回想起这些日子,每每提及腹中孩儿时,女子先是欢喜期待,随后又似想到什么般落寞黯淡的模样,江厌离皱眉。
  ……难道他真的想太多了吗?是在为莫须有的事情担心?
  可他不敢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赌。
  “殿下。”
  忽然地,沉默许久的小太监开口了。
  对上那人冷淡瞟来的视线,他并不在意,微微一笑斟酌下字句,温和道。
  “江姑姑聪颖明事理,您心中有纠结,何不试着与她倾吐,听听她所想?”
  男子黑眸一深,缓缓阖眼,似在认真思考。
  .
  夜风和煦,小径两旁的树草清香弥散,自带好味道。
  男子颀长的身影走在路上,独身一人,半隐于黑暗里。
  他玄黑的袍微微摇动,墨发不羁地披散着,分明是一副放荡姿态,气质却过于压迫教人不敢亵渎。
  转过一个拐角,他远远便瞧见寝宫门口,影影绰绰立着两道身影。
  “啊小姐,姑爷回来了!”
  小少女的声音乍然响起,他凤眼一眯,立即看清她身旁站着的另一人。
  女子白衣翩翩,三千青丝松松绾成发髻,此刻正提一盏宫灯翘首以盼。
  见状,江厌离墨眉一皱,当即加快脚步径直走到她面前。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他伸手握住她小手,觉察到掌心温凉,俊脸不悦地微微阴沉。
  江婉只温柔地笑,将灯递给圆圆,抬臂替他捋开脸颊两边垂落的发。
  “你还没回来,孩子今夜又总在动,睡不着。索性便出来接你。”
  “又在动?”
  闻言,男子嘴角越发下坠,弯下身去直视着她隆起的小腹沉沉开口。
  “还没出生就闹得你夜不能寐,若是生下来,岂不是还得翻天?”
  似是被他周身狂放的暴戾吓到,先还活跃跳动的胎儿,一瞬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江婉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推着他肩膀将人抽起,而后抱住他脖子。
  “阿离,别这样,你吓到他了。”
  她不满地嘟嘴,杏眼华光流转。
  “他是我们的孩儿,你好歹也是他爹爹,倒是待他好些啊……”
  江厌离所有的脾气一瞬间消失,深深望进她眼底,许久都不作声。
  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以免她抱得太过辛苦,同时展臂温柔地托住她后腰。
  二人相依相偎许久后,他回想起先前议事厅中光景,轻柔启声。
  “婉婉,这孩子,你很想要,是不是?”
  乍一被问到这问题,女子乌眸微瞠,却也老老实实地点头。
  “当然……这是我第一个孩子,与我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我自然是想要他的。”
  说着,好似想起什么,她柔美的娇颜忽而格外温婉,唇角绽开一抹璨笑。
  “更何况,他是你我的孩子啊……”
  他是他们的孩子,是她和这世上,自己最爱的男子的孩子。
  所以不止是想要,她也爱极了他,爱极了这个融合了他与她两人骨血,代表了他们深情的孩子。
  “阿离,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这毕竟是我们的宝宝,你至少给他个机会,让他来这世上看一看,好不好?”
  江婉久久等不到他回话,不知怎地忽然以为他打算做些什么不好的事,当即焦急恐慌地劝说。
  瞧见她倏然苍白的脸,那人心口一痛,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没有,婉婉。我没有不想要他。”
  他与她头碰着头,极尽温柔地低喃。
  “我只是害怕,怕他会伤到你。”
  “不会的。”
  几乎在他音落的瞬间,女子便柔柔回答道。
  在他些许茫然的目光中,她黑白分明的眼上瞟,与他四目相接,无比坚定又真诚地一字一顿说——
  “他是你的孩子,也会像你这样爱我……所以我知道,他绝不会伤害我。”
  无论江厌离,还是这孩子,她对他们都有信心。
  “阿离,我们一起等着他来到身边,补全我们的小家,好不好?”
  夜色如水,女子期待又温恬的嗓音作响,宛如丝竹入耳,声声敲打在人心上。
  玄衣男子垂眸凝视,只觉一阵暖意光明顺着她目光淌进心底,驱散了所有的冷意和阴影。
  无端地,他开始期待,期待她所说的那个“被补全的小家”。
  “……好。”
  他低声应,音落一瞬,按着她后脑,将人拥进怀里。
  远处有蝉鸣风啸,小少女激动的欢笑拍掌声不绝于耳,天地间一瞬月华璨耀,为人间镀上一片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