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心
作者:
席音 更新:2022-04-20 09:39 字数:4988
滴答——
水滴落在江婉眉心, 冰得她忍不住瑟缩下。
这一动,她方才发现自己正飘在半空中, 四周迷雾蔼蔼, 寂静冷清。
……这是……梦吗?
她惊讶地眨眼,只觉整个人仿佛被股无形的屏障笼罩着,对周围一切看不真切。
忽然, 眼前白烟退散, 前方显露而出的尽头处,凭空现出一面水镜。
镜面波光粼粼, 荡开圈圈涟漪后, 缓缓现出些画面来。
女子一愣, 在看清其中人影的瞬间惊呼出声。
“……娘亲?”
水镜之内跃动的, 正是宋慈熟悉的面容。
乍见亡母再现于眼前, 江婉双眼大瞠, 愕然过后不自觉抬手,下意识想触碰镜面。
然而中间不可见的屏障将她阻隔着,逼得她只能站在原地怔怔注视。
注视着那其中, 如走马灯般掠过的画面——
高耸入云的仙山, 庄严恢弘的帝宫, 以及南阳青郡的烟雨朦胧日光幽幽……
不过短短眨眼间, 她便见证了自己的母亲从少女到妇人, 短暂又起伏的一生。
那些从来只被他人只言片语带过的宋慈经历, 也终于如画卷缓缓铺陈, 在她眼前展开。
她看见她童年时御风唤兽,迎着朝阳飞上苍空;
她看见她少女时情窦初开,与误入仙境的青年相偎相依;
她看见她被锁在深宫一角蜷缩倒地, 捂着腹部泪流满面, 望着倾洒一地的药汁心如死灰……
所有的画面如潮水般掠过,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了解了那些未曾知晓的过往。
以及那个被掩埋在时光最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慈,你真打算这么做?生死天注定,逆天改命擅自复活亡人,你会遭天谴的。”
白衣男子下颌紧绷,半面虽被面具覆盖看不清神情,却仍能从声音中听出他不赞同。
“婉婉是我女儿,只要能救她,什么方法我都愿意试。”
蓝裳美人开口,说话时仍趴在摇篮边,头也没抬一下。
阳光自窗缝直射到她身上,却没能暖她手脚半分。
泪渍已然干涸,她双目黯淡失神,唯独在视线扫过摇篮中的襁褓时,瞳孔会惊痛地微缩。
襁褓之中,粉雕玉琢的女婴双目紧闭,显然已没了呼吸。
“她才刚满月,还那么小……她还没看过这人间,没尝过一次味道,更没叫过我一声娘亲……”
女子捉起女婴的小手,感受到掌心逐渐消散的温热,止不住地颤抖哽咽。
闻言,神医脊背挺直,亦是沉重地叹气。
“可她即便复生,曾经死过一回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往生丹和无忧草是魔物,便是能救活她,也驱不散她满身死气,假以时日她终会再病死……那时你又打算怎么办?”
“不会的,我算得到婉婉命数,自会拼尽一切替她早寻解法。”
宋慈摇头,俯身亲吻女儿额头,随后回眸看向身后人。
“唐大哥,我想求你帮我个忙,可以吗?”
“……什么忙?”
“婉婉命中有数次大劫,我撑不到陪她渡完的那一天。我想求你代我照顾她,帮她完成该完成的事……”
……
宋慈的声音逐渐远去,眼前镜面也重归于平静。
江婉杏眼大瞠,眼泪如断线的珠子颗颗滚落,滴答滴答砸在虚空,冲破一片迷雾。
……原来如此……
她抬手捂住眼睛想把泪水拭干,然而不管怎么擦都是徒劳无功。
……原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宋慈提前替她铺好的路……
是她的娘亲,为保她平安费尽心血的设计。
“……娘……”
女子唇瓣翕动,哽咽了好半晌,终于痛哭出声。
啜泣声在虚空回荡,清晰可闻。
“婉婉。”
突兀地,一道女声划破寂静,无比清晰地传入江婉耳中。
她一震,惊愕万分地抬起头来。
只见前方水镜中,不知何时映出了蓝裳美人的身影,此刻她正专注地凝视着她,眉眼温柔,目光慈爱。
“……你长大了。”
她轻声道,音落的一瞬,清亮双眸闪耀出无比动人的光辉。
“……娘亲?”
江婉愣愣张口,试了好几次才能把话说全。
语毕时泪水倏然夺眶而出。
“娘亲……娘亲!!”
她激动地喊,下意识就要朝前扑去,然而因为浮在半空无处落脚,扑腾了半晌也没挪动地方半分。
“娘亲,真的是你……我好想你……女儿好想你!”
分明已与母亲近在咫尺却不得靠近,江婉急得嚎啕大哭,连连抽泣着向前伸手,松松绾起的髻都散了开。
镜中美人秀眉舒展,见状神情平和,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江婉一愣,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娘亲?”
她试探着唤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宋慈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是端庄地坐着,乌眸明亮,唇角噙着抹温文尔雅的笑,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江婉面上。
……简直,就像一尊雕像。
“婉婉,你长大了。”
她又重复一遍,嗓音语气,都与先前别无二致。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江婉的手缓缓放下,黑白分明的杏眼凝着她,若有所思。
四周浓雾聚散,再拂开时,一道白色身影又显现出来,站定在她身边。
“这面叫通天镜,能看得清前尘往事,也能封存逝者生前最想留存的记忆。”
来人墨发白衣,修长的手按了按脸上的面具,徐徐出声道。
闻言,江婉转头看去,面上却并无多少惊讶。
看过了方才画面,她已经大概猜到神医身份并非凡人,因此能在这里见到他,她并不感到太过惊奇。
甚至她猜想,这地方兴许就是他带自己来的也说不定。
“阿慈当年改你命数,是忤逆天意。逆天之人死后不入轮回,而是彻彻底底的灰飞烟灭。你如今看到的应当是她死前凝结的念想。”
见女子不说话,神医也不在意,沉吟片刻,兀自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其实江婉刚满月就病死了,之后的命,是宋慈私盗往生丹与无忧草,替她逆天续来的。
当年北溟皇后那碗堕胎药毒性太烈,饶是宋慈身为寒山圣女,耗尽了灵力甚至不惜转移自己寿命,也只堪堪保住腹中胎儿,而没能清除余毒。
因此她诞下江婉不过一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离世。
而这是为人母者,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你是死而复生,逆天之举必当遭罚。你母亲牺牲自己性命代你受过天谴,但亡者的寒气却不能被驱散。时间久了,寒气便凝结成了寒毒,时时刻刻威胁你性命。”
神医伸手指了指江婉挂在颈间的紫玉:“这玉石实际是阿慈用灵力幻化的神器,一来可暂时压制你寒毒,二来可在你命中注定的劫难时发挥作用。”
江婉早已听得痴了,此刻眼前突兀划过他手掌虚影,这才反应过来。
僵硬地伸手握住紫玉,她只觉心头震撼无比。
她从未想过这竟会是母亲留给她的神器。
……简直就像是,她借此守护在她身边一样。
“婉婉,如今你明白,为何为师当年要命你去长白山了吗?”
轻柔一句询问入耳,女子丽颜憾然,所有的猜测困惑都在这一刻串联成线,变得无比通透。
因为那是她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
她命中注定要去那里,遇见江厌离,与他相恋而后经历这一切风风雨雨。
他们早就知道……
“如今你劫数已历完,唯一只剩下彻底根治寒毒就好……阿慈这一生,运筹帷幄,终于还是护得了你周全。若是她还能在世,也当无憾了。”
听闻师傅的叹息,女子压抑的悲恸终于决堤,紧紧握住紫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师傅。”
无声地哭了许久,她强自平复下呼吸,鼻音浓重地张口。
“娘亲她……她为何要这么做??我便是死了也能再投胎不是吗?她何必宁可灰飞烟灭也要救我?”
“因为你是她女儿,是她和龙烨的女儿。”
白衣男子温沉的黑眸穿透面具,专注地凝视着眼前女子,低声道。
说罢,轻轻抬起手,像安抚孩子般摸了摸她脑袋。
“婉婉,你现在或许不懂,但这也无妨。日后当你有了自己的孩儿,就能理解你娘亲的苦心了。”
不为母者不知爱子,只有当她也成了母亲,才能明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逝去,是何等痛苦而无法接受之事。
“……”
感受到那人宽厚的手掌温度,江婉哭得越发厉害,泪眼朦胧地凝望着前方镜中人喃喃。
“娘……娘亲……”
她执着地呼唤着,好似这样就能将她唤醒。
可她也很清楚,宋慈再不会回来。
她已经如飞烟彻底地消散在这世间,散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蓝裳美人的容颜栩栩如生,静坐于镜中仿佛就在眼前。
神医沉默地注视了她许久,也禁不住感到怅然。
“时候快到了……通天镜不是凡人该看的东西,被发觉以前,我得送你回去。”
“送?师傅您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解你寒毒最后的方法我也已告知了江厌离……是时候该走了。”
闻言,女子大惊,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得知母亲消散,就又要与师傅诀别。
当即惊慌不已地抓住他衣摆。
“师傅您要去哪里??您也要走吗?别丢下我……”
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神医离开江府的那一天,小小的她也是这样抓住他,哭着求他不要离开。
而这一回,神医的回复也一如既往。
“婉婉,为师没有丢下你,只是你命中该我出手之事,我都已完成。再留在这里,待上界有所察觉,只会给你平添灾祸。”
见她如此伤心,男子亦十分不好受。
毕竟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今日一别恐再难相见,说不难受也是假。
“我并非此间生,来这里也是为了救一个人。阿慈帮了我一把,她于我有恩,所以我才会在此驻足如此之久陪伴你。可我终究是要离开的。”
话已至此,江婉也明白再多说无益。
女子手腕轻轻垂落,她浮在半空踩地不得,只能极力蜷起身子向前倾,悬空对他鞠了一躬。
“……师傅!”
她额前的坠饰垂下,含着泪郑重道。
“您之恩德,徒儿没齿难忘!即使今日过后再不相见,徒儿也愿您喜乐平安,一切心愿皆能实现!”
字字含情,句句真心。
面具后的双眼忽而有些酸涩,神医注视她许久,嘴角勾起,噙起一抹温润如玉的笑。
“婉婉,师傅会一直记着你,为你祈祷的。”
即使天各一方,再不相见,轮回的齿轮滚滚转动,界面的距离永无跨越……
她始终都会是他的小徒儿。
那个会在雷雨天哭着敲响他房门,摘到山果会宝贝地藏在怀里带给他,无论长到多大依旧尊敬亲近他的小徒儿。
“回去吧,婉婉……”
白衣男子掌心轻抬,袖袍摆摆鼓起一阵清风。
女子就被那风托着,随云烟不断升高。
她清亮的乌眸定定下望,一会儿看看水镜,一会儿看看他。
“江厌离在等你。有他在,你永不会再寂寞了。”
男子真诚的祝愿随风飘散,江婉泪眼早已模糊,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越变越小,直到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烟雾再度缭绕,这一回,是送她入归途。
按住钝痛的心口,她深吸口气仰起头,只见头顶上方白光闪耀,金明大作……
“小姐醒了!”
“皇上,黎将军,离王妃醒了!”
“王妃,您怎么样??早知那珍妃竟能大难不死逃回宫里,还伺机行刺您,我辜泰就该提早砍死她,谁还在意她是不是个娘们儿!”
无数关切声在耳边炸响,江婉脑袋昏沉,初睁眼时看人影也十分模糊。
她倒抽凉气,捂着额角坐起身,依稀能分辨床边围着的人——
所有人似乎都在这里。
齐衍,黎歌,圆圆,流景,秦放,辜泰……
“婉婉!”
突兀地,肩膀一重,一只手臂绕开她伤口将她抱扶住,男子低磁紧张的嗓音响起,江婉愣了愣,循声看过去。
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狭长凤眼,目光熠熠,眼底蕴着不散的深情。
“阿离……”
她轻声唤,随即思绪一清,秀眉蹙起无力问。
“我这是怎么了?”
“尤珍儿大难不死,趁乱逃回宫来,先前在御花园埋伏了伺机行刺你。你被她划伤胳膊时摔了一跤,磕到脑袋才昏过去……这已是第三日了。”
“第三日?!”
江婉闻言惊诧不已,万万没想到不过一场梦的工夫,外间竟已过了三天。
但转念思及梦中场景,又顾不得其他焦急问。
“师傅……阿离,我师傅呢??”
“唐医圣说还有要事处理,昨日替你煎好了医治寒毒最后一疗程的药,就已再度外出云游了。”
玄衣男子平静答,说罢动身更将她往胸膛靠了些,将被子往她身上也更盖了盖。
这一侧身,就让其他人得以看清她模样。
“呜呜呜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圆圆了!”
小少女见她脸色除了略显苍白,整个人瞧来已无大碍,不禁喜极而泣地欲扑上前来。
然而刚一动,就被她身后立着的少年侍卫拦腰抱了回去。
“王妃如今身子万万禁不起折腾,你胡乱扑什么?”
被他急了下,圆圆的眼泪包在眼眶里打转,却也明白他所言极是,因而没再往前凑。
黎歌看了她一眼,拽了拽齐衍衣袖,两人一同迈步上前。
“婉儿,你现下感觉如何?可还有不舒服?”
一袭紫袍的新帝面露关切,剑眉严肃地皱起问。
方才还沉浸在与恩师别离愁绪中的江婉冷不丁被问起,稍稍恍惚了一瞬,摇摇头露出个浅笑。
“我没事……你们都别担心了,我只是睡久了身子乏,别无大碍。”
“若是你有什么不对劲,定要及时告诉我们才是。”
黎歌将怀中抱着的暖炉递给她,温热掌心顺势包住她冰凉的手,替她暖着。
“毕竟你如今已不是一个人了,万事都得考虑孩子才是。”
……孩子?
江婉一愣,杏眼茫然地瞠了瞠。
什么孩子?
“婉婉。”
好似看穿她疑问,怀抱着她的人忽然启声,大手扳着她下颌转向自己。
俊美无俦的脸上,罕见地浮现一丝犹豫。
“你昏睡时,霓裳来替你查过身子……你怀胎已有两月了。”
女子呼吸一滞,惊愕无比地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