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
作者:席音      更新:2022-04-20 09:39      字数:3577
  尚功局的宫门被推开, 江婉才刚跨过门槛,一方墨砚便朝她砸过来, 擦着她脚边击在地上。
  碎片飞溅, 未干的墨汁甩到她裙摆上,在烟蓝纱裙上晕染开。
  看守的侍卫见状大惊失色,当即冲上前将画台后方的女子制住, 捉着她双臂将人按在桌面。
  “大胆!竟敢冲撞离王妃!!”
  领头的一名侍卫长面如土色, 厉声呵斥时眼睛战战兢兢瞄向江婉,似是唯恐她责罚。
  然而女子仅是摇摇头, 和声细语地出声制止。
  “我没事……你们放开她吧。”
  她话里说的“她”指的正是被扣押住的人。
  唐语凝身着麻布囚衣, 其上斑驳的血渍清晰可见。她一头散发蓬乱, 因多日刑法而凹陷惨白的面上目眦欲裂。
  尽管已被扭着手压在画台上, 她却丝毫不知悔改, 上挑的媚眼戾光闪烁, 恶狠狠地瞪视着江婉。
  “是啊,放开我!你们以为捉着我我就无计可施了吗?!只要我不死,就绝不会放过她!!”
  “你!”
  她尖利的叫嚣声刺耳, 江婉终于忍无可忍, 秀眉轻轻蹙起望向侍卫长。
  “无妨, 她一心求死, 不过在用激将法罢了。你们将她捆起来就好, 我有些话想单独与她说。”
  “王妃!可……这……”
  “不用怕, 稍后你们退出去, 若是皇上问起,便说是我执意要求的便好。”
  话已至此,一众侍卫心知再拗不过她, 于是只好取来麻绳将不断挣扎扭动的女子捆到椅子上。
  五花大绑, 连着栓了数个死结,以确保她绝无可能逃脱。
  做完这一切,在蓝裳女子的点头示意中,几人举剑抱拳退出屋子,虽带上了房门却并没走远,守在门边以防万一。
  江婉明白这也是他们最大的让步,因而也没多说什么,只回眸朝前方望去,乌黑瞳眸一片平静。
  “你知道我今日要来见你?”
  她嗓音一如既往的温软,然而语气却是罕见地冷淡。
  闻言,在旁咒骂嘶喊了半晌的女子方才止声,复又怒目看向她。
  “不然呢?我如今沦为阶下囚不正合你意?江婉,事到如今你何必还惺惺作态假慈悲?我知道你恨不得我死无全尸,既是如此,不如给我个痛快……”
  连串的质问声入耳,江婉眉心蹙得更紧,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垂在身侧的双手握了握,她尽力忽略对方的声音,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
  一边从腰间的荷包内摸出块东西来。
  “我今日来,是有样东西要物归原主。”
  说着,她将掌心物件搁在了唐语凝面前的画台上。
  “这是前些日子下人整修府邸时,翻出的唐姨遗物……你是她女儿,这东西该还给你。”
  麻衣女子的叫嚣声戛然而止,目光倏然下移,垂落在眼前桌案上定住。
  眉眼间有难掩的震惊愕然。
  澄黄铁牌的影子映入眼帘,使她不由轻轻眯眼,试图将上头的字认清楚。
  视线清明的一瞬,偌大的“刑部”二字入目。
  “……你什么意思?”
  沉默良久,女子面上神色风云变幻,末了一咬牙瞥向江婉。
  看出她此刻已重归冷静,蓝裳女子心道能继续与她沟通,于是清了清嗓子将事先想好的话娓娓说来——
  “这是上任刑部侍郎生前令牌……唐姨一直收着,因为他便是你的生父。”
  此言一出,只见被捆在椅背的人双目一瞠,下意识便要朝前扑。
  “不可能!”
  她被麻绳重新拽回去,挣脱不开又站不起来,急得满脸绯红地反驳。
  “你说的什么胡话?!我娘是京城花魁,恩客无数且尽是露水情缘。我压根就不知道我生父是谁……”
  “我骗你做什么?”
  闻言江婉面露古怪,讶异似地睨着她:“如你所说,事到如今你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阶下囚。想折磨你的法子多的是,我何必用这来骗你?”
  “……”
  唐语凝不说话了,五官霍地狰狞扭曲,难以置信似地大口喘着气。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不住地摇头喃喃,好似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而抗拒接受。
  自始至终江婉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知道她为何会是如此反应。
  假如曾经的刑部侍郎果真是她生父,那她帮着国师颠覆南阳,便是陷自己祖宗于不义。
  ……可这的确是真的。
  “我本不想再见你,你自己也知道,如今哪怕只是听到你半点消息,都会惹我心痛害我悲愤。只是唐姨毕竟是我继母,当日又因就我而死……看在她的份上,今日我才会亲自来,把该说的同你说清楚。”
  再提起唐氏时,江婉仍旧难以自抑地满心钝痛。
  无论唐语凝做了什么,但那妇人却始终是好的。
  为了女儿她甘愿忍辱负重,为了报答江郡守之恩,多年以来她又始终待她如亲生,甚至最后不惜为救她而死……
  所以即便是为了唐氏,她也该把真相告诉唐语凝。
  “你爹生前曾是刑部侍郎,一生清廉,刚正不阿。后来因为与同僚弹劾国师,被他妄加了个罪名赐死……”
  从而为国捐躯,落得个家门被抄,妻女沦落烟花之地的下场。
  其实论起来,唐语凝也是官家女出身,且父为忠良,更能称得上是烈士后人。
  可世事偏偏如此可笑,最终她却选择了与杀父仇人的国师联手,意图毁掉这由她生父宁死也要救回的南阳天下。
  “你爹一生忠义,不惜冤死也要保全大义;你娘爱你至深,受尽屈辱也要保你平安……唐语凝,你现在明白了吗?为何这些年来爹娘都不肯送你进宫来?因为这里是座食人窟,他们是为了保护你。”
  江婉的声音随着叹息一并遁入风中,随后又轻飘飘吹拂进女子耳中。
  一阵极寒的战栗自脊背蔓延开,唐语凝的心口如同压了块巨石,坠得她说不出话。
  浑身也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突兀地,她开始笑。
  先是低低地笑,随后又逐渐拔高音量,变成了放声大笑。
  她笑得酣畅淋漓,笑得震耳欲聋,笑得眼泪与汗水颗颗自眼角额前滚落。直到最后,蓦然又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和你一样……原来我和你一样!我也是官家女出身,也能与人平起平坐,而不是永远受人耻笑的娼/妓之女!”
  她咬牙低喊,声音抖得不像话。
  从始至终,她都没想到原来真相竟会是这样。
  这些年她拼尽全力地追逐,不择手段地争抢,甚至不惜为了权力地位杀人下毒,把自己扭曲得面目全非……
  只是为了赢过江婉吗?是,但也不是。
  江婉只是一个象征,一个代表着青郡和京城所有出身显赫,却对她不屑一顾讥讽轻视的王公贵族。
  她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正眼相看,平起平坐。
  ……可是没想到,原来这些她梦寐以求至疯魔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属于她……
  “哈哈,哈哈!”
  麻衣女子又哭又笑,本就蓬乱的黑发被涕泪粘在脸上,形容更加狼狈。
  她嘴唇颤抖,媚眼怔怔瞟了瞟令牌,又看向江婉。
  眼神显得有一丝呆滞。
  “想不到啊……江婉,我真想不到……”
  她扯了扯嘴角,干裂的唇沁出血珠:“我和你争了一辈子……争出身,争权势,争男人争地位……没想到从始至终,我争的都是我本就有的东西!你说,这是不是个笑话?!哈哈哈……”
  蓝裙女子闻言沉默,黑白分明的乌眸盯着她不语。
  她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好。
  心口情绪五味杂陈,思忖片刻,江婉还是不知晓现下该作何反应,索性就忽略了她说的话,只兀自拿起令牌小心翼翼塞进她掌心。
  “你罪孽深重,斩首处死都太过轻松。且姨娘临终以前曾求我放你一命……陛下决定将你流放西洲,贬入贱籍一世为奴。”
  “……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唐语凝双臂被捆束着动弹不得,此刻手掌都因血流不畅而肿紫。
  然而一经触及令牌,她又死死将之握住。
  力大无比,捏得指骨泛白。
  “江婉,我问你个问题。”
  见女子抬步欲要离去,她思索一瞬,忽然出了声。
  语气十分平静,比过往任何一次与她说话时都更要平静。
  江婉愣了愣,纠结再三还是选择了驻足聆听——
  “当年我随娘亲一道入江府,初相见时,你站在主位看我……我不会看错,那时你眼里一抹嘲讽,我记了很久。我只想问你,你我初相见时,你究竟在想什么?可是当真如我猜测的,瞧不起我?”
  猝然听闻女子如此问题,江婉杏眼瞠了瞠,丽颜诧异。
  但仅是片刻地,她便平复好心情,背对着那人缓缓启声,嗓音柔婉清灵如春风——
  “我当时只是在想,从今往后江府这高门大院,又要多锁一个人了。想着就觉得可怜你。”
  是了,可怜。
  十年以前,她第一回瞧见跪在前厅的娇美女孩,就为她要被拉进这冷清寂寞的院落一生而感到讽刺,怜悯。
  ……自始至终,都只是惋惜……
  耳畔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抽气声,江婉却并未回头,径直迈步向外走去。
  该说的,该做的,她都已经完成了。
  那么从今往后,她与她之间,便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从此以后,她与她姐妹二人,彻底情断,也再无纠葛。
  大门缓缓合上,将所有的恩怨与过往尽数隔绝在身后,江婉步下门口的台阶沐浴在阳光中,只觉一身清爽,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而正前方,一人正专注地注视着她。
  男子一身青蓝鹤袍,长身玉立,狭长凤目柔情似水。
  日光射下,他俊美无俦的面容被照得闪亮,越发眩目教人不敢直视。
  江婉看着他,瞥见他嘴角轻笑,也不由弯唇扯出抹笑意来。
  “阿离!”
  她唤他,随后兴高采烈地提起裙摆便要跑上前。
  江厌离也远远便伸出了手,只等着她落进自己怀抱。
  然而变故就在一瞬间。
  忽而一道尖利的呵斥声,划破满园宁静,如惊雷在女子耳畔炸响——
  “江婉!你去死!!!”
  女子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颈后一痛,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瞥了一眼,隐隐约约望见一张狼狈不堪的熟悉容颜。
  ……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