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离王妃, 陛下有旨，邀您午膳过后御书房一见。”
  乍暖还寒, 南阳的隆冬走得悄无声息, 不过十几日，宫人们便已褪下冬袍，改换了五颜六色的春衫。
  一队粉裙宫女行至宫殿后院, 冲着前方人福身道。
  江婉正倚在亭子边缘给鲤鱼喂食, 闻言愣了愣，诧异地转头望去。
  “靖……陛下邀我？”
  她今日穿了袭轻薄飘逸的烟蓝纱裙, 额间佩着一枚同色坠饰, 随着她摆头的动作正轻轻摇曳。
  领头的宫女被那虚影迷了眼, 痴痴看了她好几眼才回过神来, 忙垂首恭敬回。
  “回王妃, 陛下说有要事需告知您。离王殿下也在书房, 王妃不必担心”
  说话时，提及那人名讳，宫女眸光闪了闪, 显露一丝了然。
  自打西域新君进了宫, 宫里女子尽都陷入痴迷, 个个赞他是天人之姿, 又听闻他已娶妻且夫妇恩爱, 纷纷好奇这样的人物何人才能入得他眼？
  她原也是其中一员, 甚至出于女子间的妒意, 还曾阴暗地想过传闻也许有假。
  但直至今日亲眼见到王妃，她才明白，那些话并非空穴来风。也只有这样同似仙人般的女子, 大抵才能配得上他吧……
  无声地感叹, 宫女清了清嗓子再度与江婉说了些细节，随后便领着人率先退下了。
  目送她们远去，女子拧眉沉思片刻，一股脑将掌心余下的鱼食扔进水中。
  红白锦鲤争相围拢，分明的色彩映入眼帘，她脸上却没什么愉快神色，只有一片凝重。
  ……陛下他，有什么事要与她说呢？
  心中有了疑惑，这鱼自然也是没心思再喂了，她索性就整了整罗裙，独自一人往御书房走去。
  其实这是自那日胜仗后，齐衍第一次宣她觐见。也是她隔了这许久，第一回有机会与江厌离再会。
  那日战后百废待兴，他们有太多的要事处理，江厌离将她托付给流景圆圆便随齐衍一道离去，整整半月都再没露面。
  对此她倒是无所谓，毕竟改朝换代，可不是能分心的小事。
  只是昨夜她才听圆圆说过，他们这几日正忙着清缴国师余党分身乏术，怎么今日竟会邀她去议事……
  算了，至少能见到阿离了。
  思及此，满心忧疑一扫而空，女子清丽的小脸扬起一抹笑，更加快了脚步。
  远远瞧去，裙摆随春风微摆，飞舞如展翅的鸟。
  她一颗心全部扑在即将与心上人重逢的喜悦上，丝毫没有注意到，此刻一双眼睛正隐藏在草丛中，怨毒地注视着她。
  “……江婉……”
  那人咬牙，低喃她名讳时，恨得咬牙切齿。
  ……
  江婉走到御书房门外时，大门没关，凭借着极佳的视力，她一眼就瞧见了里头坐在椅上的人。
  江厌离今日好似与她心有灵犀，竟罕见地也穿了件青蓝长衫，黑发由青玉冠束起，显得极为温润清俊。
  余光瞥见她身影，他缓缓侧眸，冷淡俊脸一瞬间冰融雪化，扯出抹尤其温柔的笑来。
  “婉婉。”
  他低声唤，边说着边兀自起身，大步朝她靠近。
  见状，一旁守卫心中都有了数，因而在女子飞奔进门时，个个识相地揣着手缩站着，并不阻挡。
  但眼睛都悄悄斜过来，不动声色地盯着两人看。
  “阿离！”
  江婉并未觉察到这点，她全部的注意都被那人所吸引，急不可耐似地扑到他怀里。
  男子长臂舒展，将她稳稳抱住后，顺势搂着人在半空转了个圈。
  “阿离，我好想你……这几日你是不是很累？脸都瘦了……”
  女子纤柔的手捧着他双颊，乌眸盈着心疼的水光。
  闻言，江厌离失笑，由着她在自己脸上胡乱按。
  “不累。只是久不见你，甚感心空。”
  “还要处理几日的事呢？不如同皇上说说，先让你休息几日吧……”
  “咳咳！”
  突兀地，一阵咳嗽声响起，坐在桌案后方被忽略已久的人刻意出声，桃花眼有意无意地瞟着二人。
  齐衍和齐盛北都有个毛病，对衣着甚为执着，一个喜黑白一个爱穿紫，因而即便已为帝王也不穿龙袍。
  因此江婉循声看向他时，稍稍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见他应行大礼，于是赶忙从男子怀中下来欲要下跪。
  “臣女拜见陛——”
  “嘶！婉儿这是作甚？？快起来，免礼免礼！”
  不等她说完，绛紫袍的男子俊脸一白，飞快地冲到她身边将人扶住。
  边说边悄悄瞟了眼江厌离。
  后者俊美无俦的脸上缓缓拉出个古怪的笑容，眯起睨着他的眼底深沉。
  齐衍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连着扶江婉的动作都更急了几分。
  “旁人待朕不同就罢了，你我过命的交情，怎能如此拘礼？往后见面你都不必行礼了……”
  女子膝盖刚弯就被他拉直身体，黑白分明的眼中先是狐疑，随后听他所言又转变成无奈。
  “陛下，您如今已贵为天子。于情于理，见了面我都该拜您的。”
  她望着他眨眨眼，一本正经道。
  闻言，齐衍剑眉挑了挑，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半月前趁着登基掌权，他存着报复江厌离的心思，命他带人清缴国师余孽，想着罚他与江婉分开些时日出气。
  那时江厌离倒是什么也没说，直到今日早些时候，两人在御书房里等候时，轻飘飘说了句话。
  ——“战役已胜，我西域大业也需有人接掌。本君原本选定了辜泰，但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黎歌更合适，不如就先派她回去待上个半年整顿整顿也好。”
  ……这种睚眦必报的人，不过只是教他和江婉分开几日，他就要断自己姻缘？！
  那再让江婉跪他一回，他岂不是要断他的腿！
  “婉儿说的什么话……要论礼数，江兄是朕叔祖，朕还该唤你叔祖母呐……”
  一张俊脸憋成猪肝色，绛紫袍的男子脸色难看地瞄了眼江厌离，从牙缝里迸出句话来。
  江婉秀眉一挑，也颇为古怪地凝着他。
  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江厌离出言解了围。
  “好了婉婉，他不让你跪，你便不跪吧。”
  他嗓音愉悦，边说着边牵住女子手，将人拉到了身边。
  “皇家规矩不可破，但宗族伦理礼法更高。小辈尊敬你，你受着也无可厚非。”
  说到“小辈”二字时，他刻意放慢了语速，意有所指地强调。
  齐衍暗自咬牙，硬生生将憋屈压在心底，面上却是赔着笑。
  “是啊婉儿，你我如今都是一家人，何必在意这些？方才路上该是渴着了吧？来人，上茶！”
  蓝裳女子懵里懵懂被引到座上，怔怔瞧了眉眼忿忿的帝王与身侧怡然自得的人半晌，眸子闪了闪出声问。
  “皇上，您说今日邀我来是有要事相告，敢问是何要事？”
  她看出来齐衍是受了江厌离威胁，不过他二人一贯不对付，索性也就不在意。
  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因此仍然变了称呼。
  听闻她所言，齐衍小心翼翼瞄了眼江厌离，见对方正专注地垂眸握着女子小手把玩，暗自吁了口气，转而正色向她道。
  “不错，今日要你来，确实是有要事相告。”
  斟酌下语言，他轻慢的桃花眼忽然深沉，郑重地凝着她。
  “婉儿……我们抓到唐语凝了。”
  ……唐语凝……
  乍一听见这名字，江婉脊背一僵，连瞳孔都微微扩大。
  ……对了，难怪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原来是她……
  “……”
  女子粉唇紧抿，柔美动人的脸上笑意渐散，转而凝起了数分严肃。
  许久，她终于开口，极小声地说话。
  “……她现在何处？”
  嗓音平静，语气也听不出喜怒。
  这种反应倒是出乎齐衍之料，连江厌离都不禁抬眼瞧着她，眼色深沉。
  于她而言，唐语凝是个什么存在，他们都知道。
  她既是她昔日的妹妹，也是害死她众多深爱之人的罪魁祸首……说不恨，是不可能的。
  ……只是没想到她如今听见她消息，会如这般平静。
  “她被囚在尚功局里。昨日锦溪带匠人修复后宫建筑，恰巧撞见她躲在茅房伺机逃跑，就把她捉起来了。”
  这一回，江厌离出声回答，说话时轻柔又有力地握着她手腕摩挲。
  “原本我们想直接处死她，但想了想又觉得你大概还想见她一面，于是暂且留了她一命。”
  “那便带我去见她一面吧。”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女子淡声道。
  语毕似乎察觉到屋内另两人的关切，她抬起头，朝二人温和地笑了笑。
  “她毕竟曾是我妹妹，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是该再见她一面的。”
  “……”
  齐衍与江厌离俱是沉默，对视一眼望向她不说话。
  “那朕派人准备下，稍后我们与你一道过去。”
  “不必了，我想单独与她聊聊。”
  女子却是摇头，拍了拍江厌离手背道。
  “阿离，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有些事我只想私下和她说清楚。有你们在，我反倒不自在，而她也不一定愿意说了。”
  “……好。”
  静默半晌，那人轻声道。
  说罢，凤眼幽幽扫向立在旁边的男子。
  齐衍领悟到他意思，稍作沉吟便也表示了赞同。
  “既是如此，那也好。但此女子心肠歹毒，朕唯恐她出其不意伤了你。稍后我们还是随你一道去，不过只等在尚功局外，由你单独进去，可好？”
  见他已让了步，江婉也不再多推辞，点点头垂下眼去。
  趁她低头整理裙摆，两名男子目光相接，四目俱是一暗。
  但他们什么也没说，只佯作无事发生，跟随她一道起身踏出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