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
作者:
席音 更新:2022-04-20 09:39 字数:5280
成败只在弹指一挥间, 国师的尸首转眼便化为烟雾随风飘散,这场筹备了数年的复仇从这一刻起, 落下帷幕。
江婉愣愣盯着他消失的地方, 许久回不过神来。
她没想到杀他会这么简单。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实际历经了万分艰难。
一阵难言的复杂情绪自心底蜿蜒而上,她眼眶酸涩, 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阿离……”
下意识地, 她想对他说话,然而转眼瞧见男子神情凝重的俊脸, 又怔住了。
江厌离极美的凤眼深沉, 摄人心魂的黑瞳一眨不眨也定在那个方向, 沉默不语。
他像是在沉思, 又似出了神, 整个人如一尊石像立在原地。
见状, 女子心念一动,猜出他大抵也是感到恍惚还不敢相信,于是便轻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阿离, ”她唤他, 嗓音清柔如吹拂的晚风, “他死了。我们除掉他了。”
那人瞳孔一缩, 终于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来。
“他死了……”
他怔怔凝着她, 略带迟疑地重复。
“嗯, 死了。我们除掉他了, 他死得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没留下。”
她也耐心地再说一次,边出声, 边更紧地握住他大手。
几乎是在音落的一瞬, 她就感到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轻颤,而后不断地扩大再扩大,直至最终归于平静。
玄衣男子僵硬着手牵着她,眸底神色风云变幻。
“……他死了。”
他喃喃,凤眼中宛如燃起星星点点的火炬,逐渐凝聚成奇异的光彩。
璀璨夺目,耀出无限的激动。
江婉没出声打扰,只是始终安静地在他身边陪伴,尽力通过二人交握的手,把支持与安慰传递给他。
她知道于他而言,这一刻实在是过于难得。
他已经期待这一天太久了,久到过了百年,久到真已至此,甚至都不敢相信。
……可又何尝是他呢?她和其他人,也已期盼这天太久了……
“……皇上!”
突兀地,一声男子低呼声起。
齐衍自愣神中清醒,仿佛想起什么似地,扔下手中剑便转身朝殿角落奔去。
直直冲到奄奄一息的帝王身前,单膝跪地注视着他。
“皇上,你怎么样?!”
他鬓发微乱,身上的战袍铠甲还残存着浓重的血污煞气,窜入皇帝鼻间,呛得他一阵猛咳。
“咳咳……四弟……”
他咳了许久才平复下气息,失焦的瞳孔往虚空乱瞟,好不容易看清他身影,虚弱呢喃。
边说着,边竭力朝他伸出手。
那声称谓于安静的大殿清晰可闻,惊魂未定的群臣听去,纷纷瞪大了眼,惊讶万分地看过来。
满朝文武皆知,皇帝素来忌惮靖王,二人母族又曾有过仇恨,一直是不对付的。
齐盛北登基了多久,就打压了齐衍多久。
两人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都难得了,他怎会唤他四弟?!
想着,众人越发感到诧异,眼神中不自觉带上了各种探究与深意。
同样惊讶的还有齐衍。
乍一听见帝王如此称呼,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自己说话。
目光自他苍白泛青的面上掠过,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再想其他,当即也伸手回握住他。
“皇上,您再坚持下……臣立即派人去寻太医来!!”
说着就要张口唤人。
然而嘴唇才刚开启,握住他手的另一只手便收紧,死死拽着他阻止。
男子惊讶,桃花眼瞪圆回眸看去,入目便是皇帝衰败的笑。
“……别叫了。”他说,“朕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一抹奇异的神采自他枯槁的俊脸显现,纵使形将衰竭,他却是眉宇舒展,瞧来极轻松的样子。
更准确地说,是解脱。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晓。叫来太医也只是费时费力再多拖延一会儿罢了。这种苟延残喘的日子,朕早就过够了……”
他轻笑着道,语气隐约有些自嘲。
闻言,齐衍剑眉紧皱,咬咬牙不赞同地张口。
“皇上莫要如此说!您是一国之君,切不可——”
“四弟,这些年,你可有怨过朕?”
不等他说完,那人忽然插话问,嗓音极轻,说的话却如巨石压在齐衍心口,令他瞬间激起一阵颤栗。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薄唇哆嗦说不出话。
帝王龙袍加身,金冠佩顶,即便此刻已近身死,通身仍有皇家贵气,天子威严。
他笑望着紫衣男子,等不到他回答,兀自接着说。
“你该怨……你母妃之死,罪在朕的母族;你多年备受欺压,也有朕一份功劳……你本就该恨我恨进骨子里,为何如今还要救我?”
一声轻叹紧随着他尾音逸出,齐衍俊逸的面庞紧绷,抿着唇一言不发。
但齐盛北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手下又是一用力,迫着他看着自己。
“齐衍,”他死死盯着他,压低声质问,“你为何要救朕?”
后者仿佛被他直白的视线烫到,竟蓦地挥开他朝后退去。
甚至因为过于慌张,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清他青筋迸起的额角,和不住喘气的模样。
见状江婉秀眉紧蹙,上前一步欲要出言解围,然而立即就被身边人拉住搂了回去。
江厌离低头,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努了努下巴示意她继续看。
女子不解,顺从地转眼瞧去,同时就听见了齐衍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恨你,怨你,又有何意义呢?你如今是皇帝,是整个南阳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救的不止是你,更是这天下!”
她杏眼眨动,心下震撼无比。
“……好…好一个救天下……”
得到他回答,皇帝笑意越发扩大,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稍稍停顿会儿,复又朝他招手示意。
“你过来。”
他的力气似乎即将用尽,这一回抬手,比之方才更要抖得厉害得多。
绛紫战袍的男子眼尾泛红,僵在原地迟疑了良久,才缓缓动身,重新迈步上前。
他在他眼前蹲下,受那人示意倾身,附耳上前。
“四弟,家国情怀,苍生天下……这些东西,你比朕的领悟更深。当年父皇在世,便说过你是为明君的材料。是朕的母妃不甘心,做了错事……朕代她同你道歉。”
男子的话语娓娓入耳,齐衍面上没有半分变化,唯独搁在膝上紧握成拳的手,泄露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皇帝也不知是否察觉到这点,他长长叹一声气,举目环顾四周,好似要观察环境。
文武百官与起义军的身影交织,落在他眼中却都只是一片虚影,看不真切。
齐盛北扯了扯嘴角,刻意提高音量,朗声道——
“四弟,朕自知命不久矣……你资质出众,心肠慈悲,既是齐氏正统的血脉宗子,亦是治理天下的明智人选……今百官在此,众人见证,这江山,朕就交给你了!”
他大声得几乎是在吼,好似故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争相议论,视线随他音落齐齐汇聚于蹲在地上的那人。
齐衍愕然地垂眸,好似不敢相信他所言。
“江爱卿……”
皇帝不再理会他,而是转眼看向江婉。
“锦溪想必已同你说过了,朕有一事需求你相助……”
乍然被点到名,江婉冷不丁一个激灵。
待听清他所言,她不假思索便明白了他意思。
在江厌离等人深意的目光中,她冲他们点点头,拎起裙摆快步跑到皇帝身前。
“陛下放心,臣明白。”
她对他福身,而后又看了眼齐衍,郑重其事地迈步至龙椅前的台阶下,清眸熠熠生辉地注视着上方那尊象征无上权力与荣耀之座。
——[倘若有朝一日,见朕着龙袍,佩金冠,则龙椅之上右叩三,左踏九,可得最后致胜之法宝]
昔日帝书墨字刻印于脑海,她目光坚定,毫不犹豫地依着记忆行走动作。
……右叩三……
她屈指叩在龙椅柄上,脆亮响声荡于金鳞殿。
……左踏九……
她莲步轻移左走九步,脚尖踩下阶上一块异色石,只听咔哒一声,龙椅后挪,自其下地底升起一台石桌。
……可得最后致胜之法宝……
众人交首期盼中,女子柔夷翻转,小心翼翼地自石桌中央捧出一方碧玺,而后缓缓转身,将之高高举起。
“玉玺在上,叩拜王尊!!”
她高声命令,嗓音因激动而颤抖哽咽。
下方群臣俱是两眼一瞠,诚惶诚恐地拜倒一片,当即高声齐齐呼——
“王权尊贵,吾皇万岁万万岁!”
手拎银锤的江厌离凤眼微眯,墨眉皱了皱看向皇帝。
齐盛北早在听见机关启动声时便吁出口气,此刻看见此情此景,迷离的黑眸水光荏苒,嘴角扯出抹欣慰的笑。
“……江爱卿,做得好……”
他轻声赞许,只觉阵阵深沉的倦意袭来。
众臣纷纭的议论声在耳畔发嗡,他隐约听见有人说“诏书在,有玉玺,帝王传过口谕,禅位大礼已成”。
当下仿佛心头最后一块大石落地,再无任何事物牵挂。
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他拉着紫袍男子的手,示意他靠近过来。
“朕死后……不入皇陵,遗体火烧成灰,挑个好日子撒到思南阁的槐树下……”
他挣扎着喃喃。
齐衍早已双眼通红,正无比惊痛地凝视着他。
“皇兄,”终于地,他唤出了二人幼时的称呼,“你何必要这样……”
何必要机关算尽,忍辱负重这些年,靠着牺牲自己把皇位拱手让给他?
又何必到了此刻,不求一洗多年被骂昏君的冤名,宁可挫骨扬灰?
“……我不亏,她还在等我……”
年轻的帝王已然油尽灯枯,弥留之际,仿佛想起什么似地,笑容和善淳朴。
他最后看着他,又停顿了许久,低低出了声。
“阿衍……若有来世,你我莫要生在帝王家。二哥对不起你……”
尾音飘散于风中,终于与国师的尸首一起,烟消云散,再不复存在。
齐衍握着他手掌,感受到手心一阵垂落下的重量,霍然咬唇,喉间发出连串悲恸的呜咽。
——“阿衍,你好好待在东宫里。你我是兄弟,有二哥在一日,就谁也伤不了你!即便我母妃也一样!”
多年以前,他初被软禁于东宫时,少年青涩的嗓音犹然在耳。
齐衍泪如雨下,牢牢攥住青年逐渐冷却的手,咬牙低吼。
“……二哥……二哥!!!”
他仰天怒吼,一把将他尸首按进怀里,绝望恸哭。
这一幕落在其余人眼中,使得众人皆红了眼眶。
秦放叹息连连,走上前将手搭在他肩上,再看向皇帝遗骨时,眼中已没了因被抄家流放而生的刻骨恨意。
“王爷,节哀。”
他冷峻的面容严肃,说罢拍拍他肩膀,话锋一转道:“如今陛下已驾崩,南阳不可一日无君……依他方才意思,继位者,该当是你。”
“我不继!!这把龙椅毁了多少人一生,又夺走了多少人性命?!谁愿取便取走它吧,本王不要!!!”
被劝的人怒声嘶吼,放下兄长尸首,双目猩红道。
两行血泪自他眼角源源不断流下,落在秦放眼中,震得他手下一顿,魁梧的身躯都抖了抖。
闻言,才因帝王驾崩而哀哭不止的百官更是悲痛,立刻七嘴八舌地劝开——
“靖王爷,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王爷三思,陛下已传位于您,您断不可辜负他一片苦心啊!”
“南阳江山岂能交由外人?!您若不要,可就落入西域人手了啊……”
……
众说纷纭中,齐衍鬓发散乱,俊脸铁青。
他恍惚地站起身,摇摇晃晃走至江婉身前。
对上女子复杂的乌眸,他咬牙接过玉玺,却并非要珍惜保管,反倒高高举起就要大力往地上砸。
“王爷!!!”
江婉失声尖叫,在扑上前阻止之前,只见一只修长的手从旁探出,轻而易举止住了他动作。
玄衣男子俊脸凝暗,狭长的凤眼不虞地眯起。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缓缓启唇,嗓音如山雨欲来前的风,冷淡萧索——
“砸了它,齐盛北十七年的心血便也就化为乌有。你当真要砸?”
齐衍动作一顿,呆呆僵在了原地。
见状,江婉赶忙踮脚从他手中夺下玉玺抱住,蹙着眉焦急劝说。
“王爷,您莫要冲动!如今陛下已去,南阳终归是要有人来治理的。您身为靖王又是先帝钦定的继位之人,定是明白这道理的!”
“……”
紫袍男子唇瓣翕动,侧眸望着他们欲言又止。
血泪还挂在他俊白的脸上,映衬得极为刺目凄楚。
齐衍一言不发,愣愣环顾四周,目光从殿角的起义军挪到宫人,又看遍了跪倒哭成一片的文武百官。
最后,重新定在了玉玺上。
“王爷!”江婉丽颜郑重,捧着玉玺的指骨都按得泛白,“您是靖王!!!”
他是靖王,所以他肩上,也有保卫国家,守护子民的责任。
男子默默不语,桃花眼中风云变幻。
江厌离垂眸观察他许久,见他久久不做反应,心中隐约猜出七八。
于是他大手探出,自江婉手中取过玉玺,将之放到了齐衍掌心。
这一回,后者再没做出要摔它的动作,而是掌心施力将其托住。
仿佛捧着的,是什么无形的珍宝。
“……西域离王,见过陛下。”
众目睽睽之下,玄衣男子薄唇轻启,话音朗朗,一边说一边单膝跪地,率先拜了下去。
他一生倨傲,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此刻尊拜于他身前时,动作却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
见状,江婉和秦放心头一凛,立刻会过意来,也紧跟着跪拜叩首。
“臣拜见皇上!”
他们这一跪,好似开启了什么机关,满朝官员士兵到宫人,所有人如潮水般层层推移,尽都拜倒在地。
面圣之声,直冲云霄。
“吾皇万岁万万岁!!!”
金鳞殿上,天子之威终于重立,俊秀男子一身战袍,捧着玉玺愣愣看着,不知作何反应。
忽然殿外一阵马蹄声起,他循声而望,就见紫衣女子跳下马背,径直飞奔到门口停住。
隔着人潮,她奇大的乌眸透亮,怔怔地凝望向他。
一眼万年,动容深刻。
齐衍与她对视着,薄唇颤抖又默了好半晌。
末了,他好似打定什么主意,手臂抬高将玉玺举过头顶。
苍穹之上乌云退散,一缕金光穿透云层直直照下,恰巧将他笼在其中。
玉玺流光溢彩,捧他之人也长身玉立,宛如天命之子。
“……众卿,平身!”
男子低声启唇,嗓音朗朗,语气沉沉。
一片应答声如潮水般浪起,叫醒了帝宫,传遍了京城,带着翻天覆地的呼啸之势震荡至四方——
“谢主隆恩!!!”
与此同时的城郊别院,白衣男子正仰头望天,瞥见其间金光璀璨,彩霞辉映,他未被面具覆盖的薄唇勾起,扯出抹温和的笑来。
“……阿慈,如你所料,万事顺利。”
他自言自语,而后拂袖进屋,衣摆在半空划出个潇洒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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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历·史记》:庸帝十七年,西域军联手靖王除奸人,夺帝宫。庸帝牺牲性命杀国师,传位于靖王齐衍,改国号为仁。同年南阳西域议和,签订盟约,永世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