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
作者:席音      更新:2022-04-20 09:39      字数:4546
  “赫坦, 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去东昭,去北溟……去哪里都可以!你带我走好不好??!!”
  女子小手颤抖着攥住男人衣襟, 靠在他胸口哭得梨花带雨。
  赫坦深黑的眼眸微微涣散, 头脑发嗡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呆呆低头望着眼前人,他眼睛霍然瞠大,愕然无比地惊呼出声。
  “……苏察娜??!!”
  被他叫出名字的, 赫然就是百年前死在他眼前的西域小公主!
  “赫坦, 你带我走……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我不想嫁给他,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苏察娜没察觉出他异常, 不住地摇着头哀泣。
  成串的泪珠自她眼角滚落, 那双明亮灵动, 宛若盈满整片草原最璀璨辰星的大眼黯淡, 只瞳孔间人有一点希望的光辉。
  她仰望着他, 一袭嫁衣如火, 落在男人眼中,几乎灼伤了他。
  “苏察娜……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终于地,在短暂的震惊过后, 赫坦意识到了现下状况。
  滔天的喜悦与激动席卷了他, 以至于他并没思考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或者说即使这是梦, 他也甘愿沉湎不肯醒来。
  “苏察娜……我想你!好想你!!”
  男人嘴唇哆嗦, 双手颤抖着将女子揉进怀里, 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揉进骨血。
  也是这一抱, 他的视野霍然开阔, 才看清自己如今正身处于泠人宫,戾帝赐给和亲公主的宫殿。
  百年以前,这里金碧辉煌, 草木葱茏, 丝毫不似百年后凄清破败的冷宫。
  ……他难道,穿越时空回到当年了吗?
  一阵狐疑夹杂着极度的欣喜充溢胸腔,他黑眸幽深,眉头也深深地皱起。
  然而下一瞬,一双柔软温暖的小手抚着他脸颊,迫使他低头看向自己。
  透过女子清亮的眼眸,他看见其中自己的倒影——
  修眉深目,俊秀的脸庞洁净无暇,肌肤在日光下泛着草原男子特有的蜜色光泽。
  那年他二十四,年华正当,也还没有修习邪术,被魔气凝结的刺青爬满面孔。
  ……他真的回来了……
  赫坦挑眉,刀削般冷厉的薄唇剧烈颤动着,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他神态有异,苏察娜猜不透他心声,以为他是在纠结是否要带自己逃婚,比南阳女子更要明艳数百倍的丽颜悲恸。
  “赫坦,你不愿意带我离开吗?”
  她伸手推开他,如泣似笑地步步后退,直勾勾看着他。
  “你不是说到了南阳安顿好,待那暴君放松警惕,就带我离开的吗?你不是说你愿意放弃长生引的药方,跟我一起逃走成婚吗??”
  长生引!
  听见她口中那熟悉的字眼,男人倏然回想起极久远以前的记忆。
  对了,长生引……这个时间,是当年她与南阳戾帝大婚以前,苦苦央求他带她逃走的时候。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凉风自半掩的窗棂吹入,在他半赤的胸前激起一片鸡皮疙瘩,绑成辫子垂在背后的黑发,也随之轻轻晃动。
  赫坦神情恍惚,眉心点着一颗暗紫的异族花纹,皱眉间,图案都走样。
  他记得当年他是怎么做的,他没有带她走,而且还劝说她安分留下,直到他能博取戾帝信任,得到长生引的法子。
  ——“苏察娜,我是修士,魂魄早就游离于轮回之外,如果修不到长生不老,百年后也不能再转生。所以为了和你生生世世厮守,我们必须找到长生引,一起求得永生。”
  那时他是这样同她说的。
  长生引也是一种邪术,法子被保存在南阳帝宫,唯有留下,他们才有希望找得到。
  后来他们也确实留下了,她嫁给了暴君,生下了江厌离,他也在她帮助下找到了术法……
  可他也失去了她。
  “……苏察娜,我带你走!”
  思绪自回忆中抽离,男人蓦然咬唇,对着她坚定道。
  说罢,再不犹豫地牵起她手往后门快步跑去。
  苏察娜火红的裙摆摇曳,她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燃起无比明亮的光。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留下!我会带走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分离!!”
  赫坦跑得急,彼时他修行尚浅,武功也才学起,运不了轻功不能带她飞檐走壁,只能用双足行进。
  但他一生从未感到如此力量充沛过。
  仿佛这些年他始终都在等待这一天,等待着能再有一次机会,让他纠正错误,把一切引回正轨。
  闻言,小公主娇艳如花的脸上泪水与笑容交织,哽咽地边跑边说话。
  “我好高兴……我原以为你会为了长生引舍弃我,毕竟暴君说过,大婚当夜会开宝库带我游览……赫坦,我好高兴!!”
  她的嗓音甜软高亢,喜极而泣声像要冲入云霄。
  可尾音才消散,前方人的脚步却逐渐放缓,最终定在了原地。
  苏察娜眨眼,困惑不已地看着他背影。
  “你说,他今夜开宝库?”
  男人沉默许久,忽然语气不明地问。
  他没有回头,自始至终都背对着她。
  一阵不好的预感自心尖蔓延,女子怔忪,小脸蓦然苍白失去血色。
  “……今夜……”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异域男子眼中底色变幻,最终归于一片深邃。
  怎么会是今夜呢?他分明记得,当年戾帝开宝库,是在苏察娜诞下长子的第二日。
  他许她奖赏,让她挑一样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选了一盏古灯,而那里面,实际就藏着长生引的密法。
  ……可如今不必等那么久,今夜宝库就能开启……
  “苏察娜……我们再等几个时辰,等到大婚礼成之后再走,好不好?”
  仅是片刻的犹豫,他改变了主意。
  没有长生引,即使他们逃走也只能相守几十年。
  苏察娜是凡人,死后还能再入轮回,可他是异术修士,如果不能突破修为,百年后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灰飞烟灭,再不复存在。
  “礼成后皇帝要面见群臣,我就趁那个时间带你走……这样我们所有事都能完成,好不好?”
  赫坦已经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下究竟是在许诺还是在诱哄。
  女子呆呆看着他,瞳孔缩小,眼神是全然的不敢相信。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像是要用目光洞穿他灵魂一样。
  许久,她忽然一勾唇,扯出抹惨淡的笑来。
  “……赫坦。”
  她松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平静道。
  “原来再来一次,你还是不会选择我……是我太愚笨,看不穿原来从始至终你想要的,都是权力和永生,而不是我。”
  “……苏察娜?”
  男人眉头一皱,朝她靠近张口想解释。
  然而这一回,指尖触及她脸颊的一瞬间,周围场景如山崩地裂,弹指间化成灰烬。
  那张被他深深思恋了百年的容颜,也再度烟消云散。
  呼呼——
  阵阵风声贯耳,赫坦被灰烬迷了眼,忍不住闭眼。
  再睁开时,他面前已不再是刚才场景,取而代之的一双异光攒动的幽深黑眸。
  江厌离俊美无俦的脸上薄唇微勾,见他清醒过来的愕然表情,笑得连肩膀都抖动起来。
  “哈哈……赫坦,你还真是没教我失望。重来一回,你果然还是选了同一条路。”
  ……重来……
  灵台顿时清明,仿佛有什么重重砸在国师脑海,他忽然间就明白过来,原来刚才的都是一场环境。
  ……是他的孽瞳!
  “……齐厌!!!”
  男人撕心裂肺地怒吼,下意识想要伸手掐他脖子。
  然而臂弯刚才一动,只觉一阵钻心的疼和力不从心。
  他痴痴下望,就见手肘以下的部位已然血肉模糊,露在外头的森森白骨也还在继续溃烂消散。
  “怎么样,赫坦?”
  江厌离站起身,居高临下睨着他,含笑道。
  “又害死苏察娜一次,滋味可如你初次那般美好?”
  他鲜少会把情绪外露,此刻却愉悦与爽快毕现,半眯的黑眸定定凝着他,要让他仔仔细细地看清。
  国师一口污血涌上喉咙,他压了又压,终究还是没能压下,哇地一声呕出来。
  借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与血渍倒影,他看见自己脸皮几乎都已脱尽,人不人鬼不鬼,奄奄一息。
  ……一如他曾杀死的无数人,临终前一样。
  国师呆呆地望着许久,忽然启声爆笑,笑得酣畅淋漓,撕心裂肺。
  “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一反应着实令人诧异,但细思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机关算尽,还杀尽了身边所有人,却终究落得如此下场,岂不是令人啼笑皆非吗?这分明就是一场举世无双的蠢举。
  “当年她发疯,除了有我魔气推动,更多是因为她生了心魔。”
  玄衣男子垂目瞧着他,缓缓迈步,镶金长靴轻而易举就踩到他背上。
  曾经高高在上的国师如今匍匐在他脚下,卑贱如刍狗。
  这一幕落在围观的众人眼中,显得极有冲击力,但从江婉到齐衍,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去在意这点,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投注在他话语上,全神贯注地听。
  “因为你再三舍弃她,欺骗她,所以她生了心魔。这才是她最终发疯自刎的根源。”
  江厌离一边说一边蹲下身,用夏卿的银锤狠狠敲在国师脊背,在他爆发出惨绝人寰的痛呼声,不以为意地收回手。
  “哦对了,”他笑,“这一下是代夏卿还你的。”
  “……你何必如此羞辱我?不如给我个痛快。”
  赫坦离死只有一步,可偏偏他的肉身损坏速度不快不慢,始终吊着他备受折磨而不能解脱。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折辱自己,而无能为力。
  闻言,男子笑意越发扩大,故作惊奇地看着他。
  “痛快?那怎么能?你不是想活吗?我再让你多活一会儿,难道不好?”
  突兀地,他又话锋一转,满眼促狭:“哦对了,我才想起来,你也想快些死了去见苏察娜是吗?”
  “呵,见?他魂魄会灰飞烟灭,连地府也去不了,见什么见!”
  不等国师开口,碧儿已经按耐不住,冷声讥讽道。
  众人的目光被她吸引,江婉看了看踩着男人的江厌离,又看了看她,清丽容颜神情复杂。
  她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无奈地复又看向江厌离。
  两人视线相接,他甚至还在对她笑,眉目温柔。
  “碧儿,不如我把他交给你如何?该如何处置他,你心中想必也有打算。”
  他沉吟片刻,转眸对着青衣美人说。
  音落的瞬间,抬步运功,鬼魅般迅速回到了江婉身侧。
  “阿离!”
  女子被吓了跳,下意识拉住他衣角。
  “乖,别看。”
  江厌离却没与她多说什么,大掌虚虚盖在她眼上,遮住她注视赫坦惨状的眼。
  见状,齐衍心知他是怕吓到江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到现在还想着自家夫人怕不怕,也真是只有他这种人才能做出来。
  当下轻咳一声,也附和道。
  “碧姑娘,国师罪孽深重,又与你有滔天血仇……事已至此只需灭他魂魄,东西我们已备好,不如就由你来下这手吧?”
  说罢,击掌示意人呈上一张羊皮卷。
  纸卷被徐徐展开,其上画着的,赫然就是那日江婉自宋慈画作中悟出的诛魔阵。
  她看不见东西,闻言耳尖动了动,伸手想扒下那人手掌。
  “婉婉,不要看。”
  意料之外地,男子态度强硬,不仅没放手,还顺势将她扣着后脑勺往怀里按了按。
  “别让这种东西,脏了你的眼。”
  他嗓音平淡,凤眼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倒地濒死的男人身上,意味深长道。
  其实齐衍只猜对了一半,他不想让她看,不止是怕吓到她。
  他是不想让她记得这一幕。不想让这么沉重又污浊的记忆永远留在她脑海中,每每想起,就会勾起她失去夏卿和其他所有人的记忆。
  “……好。”
  女子愣愣地立了许久,眼前一片黑暗反而更有利于她静心思考,因而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她不动声色地摸索着将手环上他腰身,无言地靠近安慰。
  仿佛想要借此驱散他心中的压抑与痛恨。
  江厌离一怔,旋即勾唇苦笑,眸子却是出奇地亮,爱意无限地把她揉进了怀里。
  自己也选择了别过头,不去看那一幕。
  光影变幻,嘈杂声起,他不需要看,就知道青衣美人接过图卷,毅然决然就将其摁倒了赫坦身上。
  他听见他的哀嚎声,周围人的惊呼叫好声,齐衍秦放激动的喘气声,还有诛魔阵燃尽他尸首时迸发的噼啪火星声……
  无数声音在他耳畔炸响,原本喧嚣混乱。
  纷纷扰扰中,一只小手冰冰凉凉捂住他眼睛,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轻柔温软的嗓音——
  “阿离,结束了。”
  她在他颈窝道,音弱宛如嗟叹。
  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抽离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她尾音传递而来的宁静与温情。
  他一言不发,只默默将她更揉进了怀里。
  宫铃作响,笨重的木杵敲打在金钟上,战士的欢呼声冲天。
  “……胜了!我们胜了!胜了!!!”
  天地间一片祥瑞欢喜,唯独他与她紧贴的怀抱,平和超尘,岁月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