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泰！”
  一声女子高呼穿透厮杀声, 清晰传入男人耳中。
  络腮胡的汉子正于马背上出招，弯刀割开一名朝廷军的脖颈, 臂上铁甲被喷涌的血染得腥红。
  他顾不得擦拭, 循声看过去，视线清明的一刻深绿眼瞳骤缩。
  “王妃？！”
  男人震惊无比道，音落一勒马缰, 飞快地奔腾到她面前。
  江婉和流景圆圆一道跳下马车, 在众多起义军的簇拥下，拎着裙摆跑上前来。
  “辜泰, 宫里情况怎么样了？阿离现在何处？？”
  “金鳞殿被我们的人包围了, 主上同秦将军和靖王一道正在围剿国师。”
  辜泰老老实实地答, 随后浓眉深深皱起, 极为诧异问：“王妃, 您来这里做什么？此处危险, 若是主上知晓您到了，必定会分心……”
  “我有要事需告知他，事关南阳夺权继位, 你快带我去见他！”
  闻言, 男人面容一肃, 对上江婉身后同样脸色凝重的一双少年少女, 心知她所言非虚, 怕是当真有要紧事。
  当下稍加思索便朝女子伸出手：“王妃, 多有得罪, 请！”
  说罢用力将她拉到马背上护在身前。
  “诶小姐！你等等我们……”
  见状，圆圆笑眼瞪大，纠结无比地欲要跟上她。
  江婉赶忙出声制止, 指了指流景吩咐：“你们不必随我来！流景, 你保护好圆圆，你们立即带兵去后宫把被俘的宫人安抚好，切不可让人伤了他们！”
  少年点头，展臂捞起小少女便拖着人往另一头走。
  “王妃，坐稳了！”
  见她已安排妥当，身形魁梧的汉子再不犹豫，一拍马臀便勒绳向前冲。
  一骑绝尘，宛如箭矢离弦。
  两人一路飞驰，好在战事至此已基本平定，处处都是起义军的人，几乎没有遇到拦路虎。
  因而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们就从宫门口冲到了正殿。
  “外面都是我们的人！看来主上快要胜了……”
  辜泰粗狂的欣喜声不绝于耳，江婉却并没有心思听，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眨不眨直盯着金鳞殿。
  大气不敢出。
  她目光自周围略略扫过，入目尽是代表西域军的朱红战袍，旗帜高高插在宫墙顶端，于风中烈烈招展。
  ……他们…胜了吗？
  她掌心不自觉攥紧，皎白丽颜上似期待又似担忧。
  待到马匹立定，几乎毫不犹豫地，她松开马鞍跳下地，拔腿就往正殿跑。
  “诶诶！王妃！您等等……”
  笨重的铁甲加身，男人却仍旧行动自如，将马扔给迎上前来的士兵便也跟着跑上前，几个箭步拦到了女子身前。
  “殿内战况不明，您莫要冲动……您跟在我后头。”
  说着，抡起弯刀眯眼前行。
  经他提醒，江婉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确实鲁莽，于是顺从地躲到他背后放缓脚步。
  二人一前一后警惕地靠近，女子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仔细听殿内的动静，乌眸也无比专注地凝望着大门。
  又靠近少许后，其间声景尽都为她所知晓——
  “大人心细多疑，为了能打消您猜忌，真是费了奴好大一番功夫呐！”
  青衣美人嗓音婉转，潋滟红唇似笑非笑地半勾，轻拍着男人脸颊道。
  她掌下，那人脸皮红肉毕现，已然一副溃烂的模样。
  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自她抚过的肌肤处扩散，国师终于反应过来，大力出手朝她胸口打去。
  然而尚未触及，就见女子衣袂翩飞，如一片竹叶轻飘飘地跳开。
  她跃到殿门口站定，琉璃美目正正对上江婉愕然的眼，眸底一片平静坦然。
  “哎呀……”她咯咯地笑，毫不惊讶似地道，“你也来了？这场戏，倒是赶得巧。”
  白衣女子清眸震惊，愣愣与她对视半晌说不出话。
  另一边，江厌离在她身影出现的一瞬凤眸骤眯，脚下移动快得旋出一道残影，眨眼间便来到她身边。
  “婉婉？”
  他诧异唤，手臂霍然伸出，揽着她腰肢将人带进怀里。
  感受到那人熟悉的气息，女子方才回神，愣愣仰头看向他：“阿离……”
  没等她再说话，前方突如其来的一声怒斥便打断了她。
  两人对视一眼，江厌离将她更搂紧些，皱眉循声看去——
  “……原来叛徒不是唐语凝……叛徒是你？？！！”
  秃头男人被药粉灼得痛不欲生，拼命抬袖试着抹去却无济于事，双目赤红地咆哮嘶吼。
  他雄厚的内力不稳，荡起周遭阵阵气流波动。
  然而饶是被他如此瞪视着，碧儿却始终眉目平静，唇角含着愉快的笑。
  “叛徒？”
  她轻哼一声，方才波澜不兴的眼中赫然漾出圈圈涟漪。
  “我从来就未曾臣服于你，何来背叛之说？！”
  第二句话先是在陈述，说到最后，却演变成了近乎凄厉的尖叫。
  在场众人闻言皆是目瞪口呆，齐衍惊疑万分地注视着眼前一幕，剑眉忽然皱起，隐隐感到脑海飞过一缕迷思。
  ……碧儿……
  他嘴唇翕动，默默咀嚼着名字许久，只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赫坦，你可知早在你亲手杀死我妹妹那日，我便恨不能将你立即千刀万剐！若不是公子嘱托，我定当日就要你狗命！！！”
  女子悲怆至极的怒骂声如雷贯耳，他终于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碧儿……翠儿……原来夏氏仅剩的三名族人，除了夏卿，就是这对姐妹！
  “……你、你是……”
  倍感震惊的不止是他，还有江婉。
  女子难以置信地捂住嘴，颤抖着声音好半晌都说不出完整的话。
  但碧儿已然猜到她想问什么，尖着嗓子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却是满脸泪水地开口。
  “不错，翠儿是我妹妹……我们是那年夏氏灭门时，除了公子以外仅有的两个幸存之人！”
  “灭门”二字她咬得极重，一双美目倏然眯起，憎恨无比地瞪向面前立着的人。
  投在他刺青溃烂脸上的目光，怨毒如吐着信子的蛇。
  谁也不知道，这些年，她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仇人身边赔笑讨好的。
  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殚精竭虑地混成他身侧宠姬……所有的隐忍与压抑，无数个血泪满面的深夜，都是为了今日！
  为了能亲手将他杀死，送他下地狱！！！
  “赫坦，你可知道，那年你派人屠夏府时，我才刚四岁……娘亲将我和小妹藏在衣柜，我眼睁睁看着你的人将她乱刀捅死，血流了满地……”
  青衣美人眼圈绯红，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落泪，像是一瞬又被拉进了回忆里。
  “那之后，我们姐妹无处可去，四处流浪靠捡拾垃圾维生。直到八岁那年被公子找到，这才被带进宫来……公子他既是我们的主子，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再提起那个人时，她心潮仍旧起伏，钝痛夹杂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上心头。
  她始终心悦他。从始至终，从见到他第一眼就心悦他。
  ——“碧儿，夏氏如今只剩我们三人，我不拿你当下人，而视你姐妹为家人。往后在这宫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保护你们，尽家主之责。”
  初相见时，黑衣少年稚嫩的面庞冷峻，握着她手坚定道。
  一双鹰眸澈亮如洗，嗓音也是举世罕见的好听。
  在他成为死士之前，原本有一副少有的好皮囊，和遗传自他母亲的好嗓音。
  他原本是这世上引人爱慕的无数翩翩少年郎之一。
  ……可是她亲眼看着他，被夺走一切，驯服成后来的模样……
  “十五那年，我不惜拉下脸皮设计委身于你，你可知是为何？”
  碧儿吸了吸鼻子，将手中倒空药粉的瓶子砸在国师身上。
  男人半边身子都已被腐蚀，此刻支撑不住地重伤跪地，咬牙切齿抬眼瞪视她。
  恨不能用眼神就将她生吞活剥。
  “因为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没有心！公子他信任你，跟随你，迟早有一天也必将被你所舍弃！所以为了他，我要跟在你身边看着你！”
  她被国师收入房中的那一夜，青衣翩翩，妆容娇艳，行走过御花园小桥时，引得一众宫人都看直眼。
  夏卿和翠儿守在国师殿外，双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眸色深深。
  “姐姐！你为何要这样？？国师他、他都不知多少岁了，你为何——”
  “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荣华富贵谁不爱？他是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能跟着他，我便再不必受苦受累了！”
  她违心道，说着垂下头去，不敢看少年的眼神。
  夏卿定定看了她许久，而后泛黑的薄唇微勾，扯出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主人尊贵，能服侍他，也的确是你的福分。”
  他笑得很浅，领着哭泣不止的翠儿迈步越过她时，一声轻叹随风瞬逝。
  “……只是我竟不知晓，你对权利金钱，深爱至此。”
  她默默咬唇，一语不发，只在他转身离去后忽然间泪如雨下。
  ……只要是为了翠儿，为了您……
  她乌眸抬起，凝着他背影水光盈盈，娇美如花的脸上隐隐写上坚定。
  ……只要是为了您，做什么都可以……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着的，也把这当做支撑自己的信念。
  直到那一天，她同时失去了亲妹和他。
  ……她再没有继续坚持的理由了。
  “赫坦，你该死！”
  思绪自回忆中抽离，美人声声尖利，哭泣与怨毒的诅咒不绝于耳。
  “你早就该死了！今日不除你，我永生永世不得心安！！！”
  江婉依在江厌离怀里，早已听得泪眼朦胧，此刻更是小脸吓得发白。
  拥住她的男子亦是抿唇不语。
  他极美的黑眸深沉，环在她臂膀的手臂紧了紧，俊美无俦的脸上少见地现出几分意外来。
  亦或是，几不可察的惋惜。
  “……没想到偷盗夏卿尸首，暗中帮助我们的人，竟然是她。”
  绛紫战袍的男子迈步靠近，握住银剑的手微微颤抖，桃花眼展露惊讶。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败局已定的国师身子晃悠，跌坐在地。
  他单手撑着地面，仰头直视着女子哈哈大笑。
  “想不到……想不到啊！本座机关算尽，将身边所有异己都一一铲除，却唯独漏了一个你！”
  他阴沉的双眼因脸皮溃烂，大半都已露在外头。
  此刻看向碧儿时，显得尤为可怖。
  对上女子无动于衷，甚至于还带着畅快的眼神，他肩膀颤抖，有一丝颓败之态。
  “……你终归不止长得像她，连演技也与她一样好……”
  他喃喃，所说的话落在旁人耳中，只觉云里雾里。
  江婉心下一次震惊才落，另一股疑惑又汹涌袭来。
  她？
  她蹙眉，困惑无比地转头看着江厌离，用眼神向他询问。
  那人接收到她目光，俊脸没有丝毫神情变动。
  他温柔地抬起拎着银锤的另一手，屈指以手背抚她脸颊，而后低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语毕不等她回答，松开人径直朝前走去。
  一瞬间，众人的目光都从赫坦转移到了他身上，就见男子身姿挺拔，步履徐徐，分明是在战场之上，却走出了闲庭信步的气势。
  “赫坦，你不知道的，又何止这一件呢？”
  江厌离把玩着原本属于夏卿的银锤，缓缓蹲下身，以锤身抵着他下颌迫他直视自己道。
  “看你命不久矣，我索性发个慈悲，再与你吐露个真相如何？”
  国师被他孽瞳之力压制，身体本能地僵硬不得动弹，纵使抗拒至极，也只能听着他在耳边一字一句地张口——
  “苏察娜其实并非自刎。她的死，全都是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