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战
作者:
席音 更新:2022-04-20 09:39 字数:4472
七日时间一晃即逝, 神医抵达京城才不过两日,就到了即将开战的前一天。
毕竟筹备多年, 秦放辜泰等人又接连大战高捷, 重创了朝廷军的同时也将诸多军队收编入起义军。
现如今整个南阳已有大半被他们拿下,余下的不过只一片京城。
为确保终战万无一失,齐衍事先动用了多年积累的人脉, 终于是成功将战况隐瞒, 使得时至今日,京城中还一片祥和, 从官员到百姓无一人知晓大战在即。
此时的城郊别院中, 众人方才商讨战事完毕, 最后敲定了所有的安排。
“明早寅时, 令全军于京城所有要道处整备好, 我们分头带领, 同时进攻。”
江厌离慵懒斜倚在长椅之上,单手支头道。
他神色淡淡,语气亦是轻描淡写, 然寥寥数语出口, 却如小锤敲在众人心上, 引来一阵震撼激动。
“此事就此商定。昨夜通宵议事, 明日一早又要出征, 若无异议便散了吧, 你们回去好生休整, 做好准备。”
黎歌坐在他下首第一个,闻言点头后又顿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出了声。
“主上, 唐医圣先前说过, 治愈江婉寒疾的最后一味药在宫里……属下恳请明日夺宫之后,能亲自带兵前去寻回。”
此言一出,旁边几人纷纷侧目看向她。
“也好。”
齐衍摸着下巴思索下,表示赞同:“你伤势才刚好不久,去寻药可以不用对战赫坦,我也放心些。”
“我不是畏战,不过是亲自为她寻药更放心——”
“就这样吧。”
女子的解释声被打断,坐在椅上的人缓缓起身,凤眸垂视她道。
“明日撬开宫门过后,黎歌你便立即带兵去寻药,之后再与辜泰汇合封住皇宫,不得让一人逃出。”
说罢,他摆摆手,不再多言径直转身离开。
目送他远去,留在屋里的秦放齐衍几人面面相觑,辜泰鼻间逸出一声狐疑的轻哼,络腮胡抖动着开口。
“是我多想了还是主上的确心情不佳?我瞧他自昨夜来议事,脸上就没挂过半点笑意。”
“许是开战在即,心中忧虑。”
秦放瞥他一眼,缄默片刻说道。
“虽说准备做得好,可对上赫坦那般老奸巨猾的狠毒之人,此番到底凶险……何况我听圆圆说,昨日起江姑娘便郁郁寡欢,没怎么吃东西。兴许离王是担心她也说不定。”
“唉,也对,主上与你我这等了无牵挂之人不同,他还要挂念王妃呢……”
……
议事厅里众人聊得热火朝天,走在小径上的江厌离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男子玄黑镶金的长靴轻迈,踏地时悄无声息,一如周遭庭院之幽静。
他沉默地走了许久,行至院中收纳贵重之物的库房外时,手臂轻抬,无声地止住了门口守卫要行礼的动作。
狭长凤目直直朝屋中看去——
女子一袭白衣坐在屋子正中间,外穿的烟粉披风下摆拖在地上,一如她未束披散的发,直直垂落而下。
她正在看着正前方,杏眼沉静一言不发,不知看了有多久了。
见状,男子俊脸微怔,安静地瞧了她半晌,这才动身踏进屋去。
“婉婉。”
他唤她,念出那两个字的瞬间,嗓音带上温度。
仿佛如梦初醒,江婉一怔,循声回头看来。
“阿离?”她眨眨眼,“你忙完了?”
“嗯。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边说边上前,伸手细心地将她披风往上拉了拉,随后系好带子:“怎么总是不好好穿衣?衣裳都要掉下去了……”
他的尾音逐渐降低,只因在自己靠近的一瞬间,女子忽然倾身抱住了他腰身。
“……怎么了?”
江厌离微愕,俊秀的墨眉一皱,出声问。
说是在问,实则更像是哄。
感受到怀中人紧贴自己的温暖,他下意识抬手回抱她,连冷肃了一夜的脸都柔和了几分。
“没什么。”江婉只是抱着他,摇摇头,“只是有些想你了。”
闻言,男子眉梢一挑,深黑的瞳中余光掠过一方棕木。
他顺着她先前凝望的方向看去,就见正前方的木台上,赫然摆放着夏卿的灵位牌匾。
几乎是立刻地,他便明白了过来。
“你在想夏卿?”
他修长的手轻抚她长发,而后顺势绕到她颈间,轻轻抬起她下颌。
江婉仰脸望着他,粉唇紧抿,一言不发。
许久,大抵是被他温和却不容反抗的目光盯得受不住,她方才叹口气,低低出声。
“先前侍卫差人来问,说他尸身已炼了药,玉棺如何处理……我想替他再立个衣冠冢,所以就来库房想找点东西。”
那日随着夏卿尸首一道被送来的还有他惯用的一双银锤,他们替他做了灵位牌匾,银锤也被收纳在此处。
半月多前他还是皇宫赫赫威名的禁军统领,现如今却已身陨人消,留存于世的,不过一双银锤一座灵牌。
江厌离目光闪了闪,将她往前带进怀里,没说话。
“……阿离。”江婉脸贴在他心口,静静听了他心跳良久,小声开了口,“我害怕……”
那人覆着她发顶的手一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们都知道她是在说什么。她害怕明日那一战会有意外,她会像失去夏卿一样,也失去他们。
“我知道,无论是你,王爷,秦将军……还是其他所有人,你们为了这一天,已经等了许多年,也暗中筹备谋划了数年。你们一直在等着这场战争打响,一举杀死赫坦报仇夺权。”
他不回话,江婉也不在意,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我也与你们一样期待这天很久了。可是阿离,事到如今,等真正万事俱备只欠出手时,我却不觉得兴奋,只感到忧虑……”
“不止因为我担心你们安危。有时我会想,我们所有人一直以来都以除掉国师夺回南阳大权为目标,可这之后呢?之后我们又要做什么?”
她忽然停顿下,缓缓自他胸口抬头,清眸温润,澈亮如洗——
“难道我们真的,永远都要被困在这些权势的争夺之中,踏不出皇宫,乃至京城吗?”
——难道我们真的,永远都要与皇权为伍,无法自由吗?
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江厌离心口一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
“阿离,我不怕你会失败,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失败。此战定能一举高胜,无论是你还是王爷,都能得偿所愿,报仇雪恨。”
江婉看出他心中纠结,轻轻垂眼说道。
“可是我不想留在宫里……此战之后,我不想一直被困在这京城里,还继续和所有这些事打交道。”
她不想一直留在这里,留在夺走她如此多深爱珍重之人,又带给他们所有人如此多苦难悲伤的地方。
京城的一草一木,一风一土,都提醒着她往日经历的种种。
那日她离开北溟,曾好奇过当年她娘亲为何不惜抛弃一切背井离乡来南阳?如今才终于明白,她是想彻底换个环境求个解脱。
换一个再不用与争权夺利打交道,可以自由自在,安全生活的环境……
“那我们便走吧。”
突兀地,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如掷如水中的卵石,在她心上激起阵阵涟漪。
江婉霍然抬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我说,既然你这么不喜欢这里,那待此战告捷,我们便离开这里吧,如何?”
江厌离眉眼始终温柔平淡,仿佛说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可是、可是你……你是西域的王上,也是齐氏的子孙。你也要保护你的国家子民,也有你的责任——”
“南阳有齐衍来守,至于保卫西域,还有黎歌辜泰。如若黎歌与齐衍成婚,两国联姻交好,那就更是简单,直接让齐衍派兵驻在西域就好。”
不等她说完,那人拇指便按住她唇瓣道。
江婉乌眸瞪大,怔怔望着他,眼底是无数复杂的情绪。
见状,男子似觉得她反应在意料之中,嘴角上扬,扯出抹云淡风轻的笑。
“婉婉,你不明白吗?从始至终,我想守护的都不是天下,而是你,也只有你。”
他半弯下腰,与她平视温柔道。
黑眸璨亮,变幻的光影下,莹润若世间最奇美的玄黑玛瑙。
江婉心口一热,蓦然间红了眼眶。
“……好。”
她与他对视,鼻音浓重地喃喃。
身子也忽然往前一扑,整个埋进他怀里。
江厌离自是爱她对自己投怀送抱,当下一施力,抱孩子般将她搂进怀里托起。
头枕在她肩膀,俊脸洋溢着无限的柔情与爱惜。
为人君主,身份尊贵享尽世间一切繁华特权,那么势必也要肩负起保卫天下与子民的责任。
可是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世界,而是她。
他也只想保护她。不是这人间与苍生,只是她。
因为于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因她而温暖珍贵。倘若没有她,它们便也没有存在与被守护的必要。
“婉婉,”男子凑近她耳边,郑重又温柔地道,“我一定会凯旋归来,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去看你想看的风景,过你想过的生活。”
人间山河壮丽,他只想与她一道相伴相依,共同欣赏。
所以为她,此战他一定会得胜。
那人凤眸微眯,黑瞳之中尽显坚定。
江婉紧紧抱住他脖颈,泪眼模糊地看向正前方的灵牌。
其上“夏卿”二字赫然在目,入了她眼,却并非冷冰冰的两个字,而是一张熟悉生动的冷峻面容。
……夏卿,倘若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阿离他们能平安归来……
她默默祈祷,长睫轻颤间,一行清泪倏然滑下。
……
麒麟殿——
“国师这是何意?朕不是已答应了你,明日朝堂之上,定会当着群臣之面宣布禅位,你又何必将我这麒麟殿团团围起来?”
袅袅香烟升腾而上,一身白衣的帝王躺在炉边小塌上,轻咳着望向眼前人道。
国师站在屋中间,闻言嘴角扯出抹古怪的笑,阴沉的黑眸深深凝着他冷冷道。
“臣何意,陛下难道不知?”
说着,他击掌示意,霎时间殿门大开,两名侍卫驾着名血肉模糊的男子走进来,将其扔在地上。
那人倒地时,额角触地发出清脆的一声砰,但这么大的动静,却也没让他有半分反应。
皇帝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缩,停顿片刻,不以为意般地笑开。
“你带个死人来给朕看,是为何意?”
“陛下有所不知,不过两个时辰前,他还是个活人。还是个生龙活虎胆大包天,揣着您写的亲笔信欲要翻出宫墙,将其寄往周边邻国的活人。”
赫坦阴恻恻地笑,瞥见眼前男子脸色骤白时,脸上愉悦连遍布的刺青都难以遮掩。
齐盛北安静盯了那名被自己派出传信,如今已死透的侍卫一会儿,缓缓抬眼瞪向他。
这一回,他终于不再掩饰眸中憎恨,因久病而微浊的双眼几近喷火。
“所以这就是你带兵包围朕的原因?怕朕将你做的这些事广告天下,阻碍你夺我齐氏江山?”
“陛下言重了,臣怎会夺您江山,臣不过是选个更适合的人,手把手教着他治国平天下。”
秃头男人见他面露愠怒却又无力发作,胸腔一阵快意翻涌。
他看着他,目光忽然变得悠远,似乎是透过他在看着另一个人。
另一个百年之前,夺他所爱,又害她自刎的人。
……他是他的子孙,骨子里也流淌着他的血脉……
赫坦眉间骤然蓄起狂风暴雨,干枯的双手握得死紧。
“皇上最好莫要再耍花招了,臣对您,容忍亦是有限的。”
他没了继续和他纠缠的心思,阴阴笑开威胁:“您大可不顾自身随意行事,反正至多不过一死。但您莫要忘了,您死后,南阳还有千万子民尚存活世间……”
男人意味深长的话语入耳,年轻的帝王脸色惨白,眼睛因愤怒而充血。
时至今日,他能拿来胁迫他的也就只这一件事了。
珍妃被他送去东昭,她与他同为一丘之貉,假若之后她帮着挑拨,难保东昭不会联合其余各国挥师南下,一举齐攻南阳。
届时受死的,还是南阳的万千百姓。
“……朕答应你。”
强忍着屈辱地,齐盛北咬牙出声,字字句句几近迸出。
国师对此倒是意料之中,轻蔑地睨他一眼,冷哼转身。
“陛下如此最好……明日禅位大典隆重,臣不愿再出半点差错。所以就先委屈您了,待您明日签下诏书,臣自当还您自由。”
还你自由,送你去另一个世界自在逍遥。
赫坦黑眸森冷,笑意阴戾地朝殿门外走去。
目送他渐行渐远,年轻的帝王以手抚胸,气得不住喘气。
然而末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忽然侧目朝屋角落服侍的一众宫人看去。
扫视一圈,都没瞧见那抹熟悉的青衫身影。
“……锦溪……”
他悄声呢喃,说话间,眼眶盈泪,鼻子酸楚难耐。
“一定要成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