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险世可有心安处
作者:我无心      更新:2022-04-19 23:18      字数:4602
  水盈回到岛上,初时本来心绪甚好,谁知才刚刚过了三日,忽然间脸色阴沉,当即便命人去青州替换罗崇恩保护杨朝客,同时命罗崇恩速回十地弥卢岛上来。
  无昔只知道这是因为水盈得了个密报,而费不嗔那边也只查到了这密报之人似乎是来自九离山方向,至于到底密报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无昔正暗恼自己手下不力,却又是邹望亭在给自己送东西的时候,小声说了句:“王女得知了当年水灵与罗崇恩生下的儿子如今竟然还活在世上,而且那孩子还在九离山做了徒弟,名字叫做许暮宇。”
  无昔心中一动:这罗崇恩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面上却装作全然没有听见,起身出屋而去,看都没看一眼邹望亭。
  夜深的最深时分,无昔独自走上高入云端的倚天崖,孤零零站在崖顶最西端的悬空巨岩上,望着远处一片黑沉沉的天与海,一任她单薄的身子被猎猎海风吹得微微摇晃。在她脚下,便是如同刀削斧砍一般的万仞悬崖,那些砸在悬崖峭壁上滔天而起的惊涛骇浪,在这绝高之处,却是只闻其声,只有在月光照到之处,才能看见些许泛着白光的小小水花。
  她有很多事情必须要想,可又有很多事不敢去想。
  未来不可知,过去又想不起——就算是能够想起来什么,也不会让她更好过。因为那些过往一定都是仇恨,否则她的心不会总被什么东西烧得痛不欲生。
  最近这些日子里,无昔梦里的小鹿不再只是定格的画面,它像已经引着无昔从崖边跑进了一个山洞,引着无昔看到了一个被捆在岩石上的女孩,甚至在某个恍惚之间,让无昔自己就变作了那个女孩。随即无昔就看见有一个黑沉沉的人影向自己走来,无昔看不清楚那人的样貌,恍惚听得那人在说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忽然,那人伸出两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无昔的腿,无昔忽然顿觉惊骇万分,似乎无比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偏偏口中喉间就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陡然间,无昔自噩梦中惊坐而起,周身的冷汗将寝衣都湿透了,嘴唇颤抖个不住,她听见自己低低喊出一声:“娘——”
  而昨天夜里的噩梦,更让无昔惊恐万分,她竟然在梦里看见了罗崇恩。
  梦里的罗崇恩再也没有半点恭顺谦卑的神情,而是阴沉着一张马脸,手里拿着一条蓝莹莹的玉链,正一步步走向自己。在玉链的端头上有一枚银钩,闪出的瘆人寒光刺得无昔眼睛发疼。
  罗崇恩将那冰冷的锐利银勾穿破无昔心口的皮肉,穿过胸口内的骨头,再一点点地穿出来。银钩后面那串泠泠作响的玲珑玉链化作了一个个狰狞厉鬼的森森利齿,一个个、一口口地咬入无昔的皮肉,咬透无昔的胸骨,再咬穿无昔的皮肉穿出来……可怖的剧痛让无昔几欲发疯,可无论她痛极之下如何惨呼,却始终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待无昔终于从噩梦中挣扎醒来的时候,除了浑身冷汗湿透之外,心口里更是疼闷无比,让无昔几乎不能呼吸,而她心口上大片伤疤,也像一个孩子哭喊的嘴,拼命叫嚣地疼。
  蜷缩在黑暗里,无昔哆嗦着用右手按住自己心口上骇人的伤疤,左手又抚过自己额头上乌黑的“佛”字刺青,脖颈上那四条刀痕,还有身上林林总总的许多伤疤伤痕,无昔知道,它们都有来历,它们都是某种痕迹。而留下这些痕迹的,就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过往,那些过往,正是自己被夺去的记忆。
  不,那被夺去的记忆不是水无昔的记忆,而是风儿的记忆。
  一想到此,无昔不由得周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那些记忆,就是那些风儿的可怕记忆,它们竟然在自己的梦中一点点清晰起来,虽然还只是一鳞半爪,但它们已经出现了——这难道是风儿要醒过来的征兆么?
  不!无昔不能让风儿醒来。无论如何都不能!
  可为什么不能?三百没有了,自己在这世上比鬼还孤独……不,如果风儿醒来,那水无昔又是谁?
  无昔心虚愈发繁乱如搅,可每日在水盈身边还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每时每刻都如履薄冰。倒还是只有在三百留下的石洞中,望着土烛幽暗的瑟瑟光芒,无昔的心才能渐渐能够安稳下来。就连周遭洞壁上三百留下的无数“我是谁”的字迹,看得久了,竟然也可以将心看得麻木,直到再也掀不起半点风浪。
  这一回,终于能够静下心来的水无昔思虑良久,最后,下定了决心。
  当费不嗔听到水无昔吩咐自己的诸般事务,心中也终于暗暗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水无昔,总算是又想明白了。她若是真要老老实实地等着水盈传位,那我们这些人岂不就白白折腾了?何况,你到底能不能活着等到接替水盈的那一日,可就不是你水无昔能说了算的了。
  出乎王女水盈意料之外的,是罗崇恩竟然没有遵从自己的命令立刻回到岛上,而只是让水盈派去传令的人带回了一封信。
  罗崇恩在信中说:安平郡王不知从何种途径,已经得知了其大妹升平翁主和小妹都是死于同一种毒药,顿时便极为震怒,已经将全省最顶尖的四个仵作都召到杭城,仔细验过了安平郡王小妹的尸身。结果,一半说是中毒而死,另一半说是急病而亡,要等再验过升平翁主的尸身再做定论。安平郡王近日已经遣人来到青州,法事之后起开了升平翁主的坟墓,将整副棺椁都已经运往杭城去了。罗崇恩急急将此事告知给杨朝客,劝其到十地弥卢岛上暂避,免得事情败露会遭到安平郡王的报复。偏偏杨朝客却认定自己身为朝廷命官,安平郡王又没有真凭实据,料来也不敢擅自处置自己,故此执意不肯挂冠速走。罗崇恩以此为由,言说此事干系杨朝客的性命安危,唯恐守卫不力,是以不敢擅离其左右。
  水盈皱眉凝思了好一阵,遂命神宫总管扈安清即刻赶去青州,手持“光音天令”将罗崇恩立刻调回岛上来,同时调距离青州最近的元屠剑主沐元修速到青州,接替罗崇恩保护杨朝客。另外华生劫劫主莲润此时正在卫州左近公干,距离青州路程不过二三百里,为防不测,同时也命他即刻赶过去,在沐元修到达后三日之内务必要到达青州增援。
  水盈自己原本打算能够在中秋前一日带着无昔到青州,便可与杨朝客一道儿过团圆中秋。但此事一出,深浅莫测,又不知真相一旦败露,安平郡王是否还会动用江湖高手暗算杨朝客,让水盈很是担忧。偏偏杨朝客一心眷恋官位,又不肯挂冠来投奔自己。看看此时已经是八月初三,水盈便决定带无昔即刻出发,提前前往青州,亲自保护杨朝客之余,更是想劝他与自己一道儿回到十地弥卢岛上来。
  水盈此番中秋相会,竟然带着水无昔提前了六天就来到青州,杨朝客一见之下自是十分高兴。又正值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岂可辜负良辰美景?于是一连数日,杨朝客一家三口白日里登山小宴,游湖赏景,入夜后对月畅饮,听曲看戏,端的是过得十分舒畅。
  水盈心情也分外畅快,因为杨朝客在她连日劝说之下,已然答应了等中秋过后,便收拾家当细软,全家就此搬去十地弥卢岛居住,从此与水盈永不分离。
  最好中秋秋夜月,常时易雨多阴。
  难逢此夜更无云。
  玉轮飞碧落,银幕换层城。
  桂子香浓凝瑞露,中兴气象分明。
  酒楼灯市管弦声。
  今宵谁肯睡,醉看晓参横。
  今年的中秋之夜尤其天晴无云,万里夜空如洗,蟾光月色分外清朗,将杨府内华丽的楼台轩亭都照得如同广寒宫阙,更兼沁人桂子盛开,柔和熏风醉人,着实是天上人间好时节。
  往年中秋夜宴上,杨朝客必要多备乐工歌姬,满携美酒佳肴,在邀月湖上通宵泛舟,弦歌尽兴,不醉不归。而今年却有所不同,一想到两日之后便要启程离开此地,杨朝客终究还是对这个自己经营了多年的府第宅园有些不舍,是以中秋当夜,便也不用画舫游湖,只留在府中赏月。
  水盈知晓杨朝客一向十分看重官场仕途,如今却是为了自己,不得不将十几年苦心经营的心血都付诸东流,见他明明心中惆怅兴致不高,却还是为了自己时时强作欢颜,心下自是十分感动,私底下更是吩咐无昔要对杨朝客分外亲近。
  虽仅是家宴,但杨朝客素来般般讲究精致,此番又是存了告别此地的意思,所以这中秋家宴做得尤其用心,无论菜色果品,还是食器酒具,无一不是静美到了极致。杨朝客居中而坐,见盛装之下的水盈更是艳丽动人,又见无昔向自己频唤“爹爹”,一时举杯敬桂花酒,一时捧盘献月饼,竟也有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渐渐也心绪大好,将手中的描金折扇展开来闲闲摇着,还一连笑说了几个灯谜,让水盈和无昔来猜,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时近三更的时候,无昔又取了灯船到池边点燃,微风过处,粼粼池水悠悠簇浪,更映得波上点点灯火烁烁如金。
  无昔点完手边的最后一只芙蓉灯船,回头向杨朝客笑道:“爹爹,果然还是多放些灯船更好看,幸亏娘昨日叫我再多预备二十只。”
  莹莹灯光和幽幽波光此时都映在无昔脸上,倒颇有几分杨朝客从未见过的娇俏可爱。杨朝客心中骤然一动,只觉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和自己记忆里的某个影子何其相似,不由脱口说出:“这丫头的眉眼倒是越发像了你,可神情却还是……”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此言不妥,赶忙转而道,“还是不像我。”
  水盈是何等精明之人,当下自然就明白了他还是从无昔身上想到了林芳伊,便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杨郎,我昨日得了个消息,当年林芳伊身上被下了蛊,一旦离开苗疆,她就是死路一条,可她却还是要去见秦正杰。上个月她就死在了九离山上,是秦正杰给她下的葬。”
  杨朝客闻言陡然而起:“你说什么?”
  水盈却混若无事,只朝无昔吩咐一声:“无昔,你回屋歇息去罢。”见无昔去远,方从容起身,向杨朝客赌气道:“你到底还是放不下她。”
  “我放不下她?对,我是不能放过她!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杨朝客咬牙道,“哼,怎么说她也曾入了我杨家的门,生是我杨家的人,死也须得是我杨家的鬼!可恨这不要脸的林贱人,却是到死都还要将个绿头巾扣在我头上!”
  水盈从背后轻轻搂住杨朝客的腰,轻声道:“我就猜到一旦给你知道了此事,你必定要生气,本不想告诉你,可……可我还是见不得你心里想着她。”
  杨朝客缓缓转过身来,将水盈搂入自己怀中:“盈盈,林贱人是扎在我心里的一根刺,而姓秦的才是扎在我心里的一把刀。如今林贱人已经死了,算她得了个便宜,这两笔账,我无论如何都要跟姓秦的算个清楚,只可惜我仕途中断……”
  “杨郎,没了仕途,你还有我,我的阿修罗道,就是你的阿修罗道,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有咱们一家三口,就什么都有了。”水盈一双美目眼波盈盈,脉脉含情望定杨朝客。
  杨朝客此时只觉热血上头,趁着醺醺酒意将水盈搂得更紧:“盈盈,你说我放不下那林贱人,说到底,就是你不肯信我对你的一片心意。你一直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嫁给我,又哪里能说什么‘咱们一家三口’?我落到眼下这个地步,更不敢奢望‘什么都有了’。”他忽然十分颓然,轻轻松开了水盈,摇头连连叹息,“当年林贱人害得我家破人亡之时,是你陪在我身旁,帮我东山再起;可如今我人到中年偏偏还要遭遇仕途折戟,以后也只能随你去岛上讨生活,你瞧不上我,我也没有退路了。”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几叠鸳衾红浪皱。
  暗觉金钗,磔磔声相扣。
  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
  一自楚台人梦後,论情旋旋移相就。
  问花花不言,嗅香香欲阑。
  消得个温存处,山六曲、翠屏间。
  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明月渐下西楼,光华愈发柔和,已是四更过半时分。此时的好春堂内室中,水盈正娇软软依偎在杨朝客怀里,缠绵无限,缱绻之余,不免亦生出些失落,黯然道:“杨郎,我已是将自己的性命都托付于君了,走到这一步,你我二人都没有退路了。”
  杨朝客将脸摩挲着水盈柔软的长发,只觉幽幽香气沁入心脾,情动之下,不由又深深吻住水盈尚带薄汗的绯红面颊,抽空柔声道:“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还不信我么?”听水盈轻轻嘤咛一声,似还要说话,也不给她机会,便又吻住她花瓣样的朱唇,呢喃道,“我发誓,宁可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卿卿半分。”
  他二人正自卿卿我我,忽听得东窗边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竟是其中的一扇花窗不知被谁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