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魂湿沧波万里船
作者:我无心      更新:2022-04-19 23:18      字数:4072
  转眼已经到了六月底,水盈动身又要去青州与杨朝客相会。此次与之前有所不同,水盈宣布在她离岛期间,将岛上及道中的诸般事务,都交由留在岛上的水无昔暂时代管。此等消息一出,水无昔简直就成了监国的太子,更是让上上下下众人都暗中认定了这位“三十三天贴身护法魅鸑修罗”必定就是下一任的王女。
  但事情也就出在了王女水盈将要动身的之时——有人在王女所乘的大船舱底,抓到了一个藏身在木桶里的小瓮奴。
  按说,一个小小瓮奴竟敢意欲私逃出岛,抓住直接杀了也就是了,问都不用问。倒霉的无非就是岛上的总掌奴人多屠,虽说大不了就是被降职,可真真就是四、五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但事情就是那么凑巧,偏偏就在侍从们将那小瓮奴拎出大船之时,被水盈一眼认出了这个小瓮奴非是旁人,正是当年林芳伊诞下的那个男孩。而跟在水盈身后送行的水无昔,也立时就认出那小瓮奴正是三百!
  无昔的心口里刹那间仿佛被铁锤重重砸了一记,狠狠一个紧缩,瞬间两只手心里都冒出了冷汗。但水盈就近在咫尺,无昔只能极力平定心神,控制着自己脸上的神情不能有一丁点的变化,甚至连呼吸都要小心,唯恐被水盈发觉有异。
  水盈只瞥了一眼,便已经在小瓮奴那张黄瘦的小脸上,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眉眼——那是属于林芳伊的秀丽眉眼。
  水盈轻轻一抬手,示意抓住小瓮奴的侍从停步,淡淡说了句:“多屠最近是有些怠慢了。”而她那双艳光四射的锐利眸子,已经发觉了那小瓮奴的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竟然是在灼灼瞧向自己身后的水无昔,心念一动,水盈便又转而向水无昔淡淡一笑,道,“你来处置。”
  水无昔也看到了那双小鹿似的大眼睛,心中正急寻法子,忽然闻听水盈如此吩咐自己,口中赶忙称“是”,却是转瞬之间已经心念电转,最后把心一横,朝揪住三百的那个侍从冷声吩咐:“将他的手抬起来。”自己则在同时已将随身的“噬绝”短剑抽出来,一瞥之下,毫不犹豫地挥出了一道寒光。她出手奇快无比,眨眼之间,三百的十根手指就被沿着食指指根削了个齐平。
  三百还不明就里,就被自己手上喷出的鲜血飞溅了个满脸,自己的十个断指已经飞出了丈许开外。他先是突然一下子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秃秃的双手,随即,忽然大张开嘴,浑身发疯似的痉挛起来。可怜他骤然间痛到极处,却不能惨叫,喉咙和胸腔里只发出一阵诡异的“咔咔”声。
  无昔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三百那满是鲜血的脸,冷冷吩咐道:“将这个逃奴用绳子捆了,就泡在这海水里,用铁链拴住脖子不要让他淹死,叫其余瓮奴每日早晚都来这里瞧上两遍,看他几日才死。”
  水盈美艳的唇角绽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用你的主意,只是,倒也不必耽误其他瓮奴的劳作了。”她风华无匹的眸子里冷光更盛,“就将拴住他脖子的铁链系在船后好了,让这船绕着岛走一圈,岛上的所有人不就都能看见了?也不用捆着他,就让他在水里扑腾到死。”
  无昔原本是存着要等水盈走后再救三百的心思,却哪里料到水盈竟是要将三百拖在船后活活淹死,她心中焦急,却又不敢表露半分,只能极力压制,唯恐被水盈发觉自己神色有异。
  已经疼得面无人色的三百被一根铁链锁住了脖子,拖在水盈的三桅大船后面,那铁链长度刚好能让他的口鼻略略出离水面。可眼见这船缓缓离岸,浪头就接二连三地拍在三百头上脸上。
  无昔站在一众送行的人等之前,目送水盈的大船迤逦而去。碧蓝清澈的海水,给斑斓耀目的晴日照耀得如同晶莹剔透的上等琉璃,而就在这美得炫目的潋滟水光之中,起起伏伏的是三百被呛得苍白的脸,他挥着淌血的双手还在不断挣扎,将碧蓝的波光染上了死亡的颜色。无昔眼里
  但无昔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望向在清澈碧蓝的波涛之间上下沉浮的三百,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满是垂死的惊恐。但无昔一动也没有动,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只是任凭自己藏在衣袖里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任凭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几乎要陡然炸开。她相信自己一向都是冷静的,这种冷,是必须让自己的心也没有任何温度才行的冷,这样,她的心才能静下来去衡量盘算,时时刻刻都要仔细衡量自己的处境和盘算手中的筹码。
  眼前,自己若是自不量力贸然出手,自然是胜算极小,那么自己此时唯一的正确选择,就只有死死隐忍。虽然,这样的拼命隐忍,憋闷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直到水盈的船远去了,波涛之间挣扎的三百也再也看不见踪影,水无昔终于暗自松开了自己袖中紧攥的双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一众人等都已见惯了她这副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只有人群里的邹望亭心中有些疑惑,朝那赤红色的寂寥背影多瞧了几眼。
  这天的深夜里,在三百留下的石洞里,无昔望着石壁上用炭灰写了无数的“我是谁”呆呆出神。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似乎她的魂灵已经脱离开了那具肉身,肉身的胸口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空落落地疼个没完没了,而肉身之外的魂灵却不会,它只是没着没落地无所事事,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石桌上,燃着三百用苴麻子做的土烛,发出昏黄的幽暗微光。此时,那烛光忽然微微颤动起来,仿佛是三百濒死时发出的颤栗,晃得洞中光影参差。无昔这才回过神来,回过头去,神不守舍地瞧向那燃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土烛。
  无昔因为一直非常谨慎,唯恐被任何人发现自己来到过此处的痕迹,便从不曾带蜡烛过来,这石洞里就一直在用的是三百自己做的这些土烛。无昔望着石台上的土烛,忽然木木然想到:自己被水盈罚做瓮奴数月,便已在饥寒苦累之下煎熬得几乎不成人形。而十几年来一直无望煎熬的三百,好不容易采来那些乌黑多油的苴麻子,却始终能忍住不用作充饥,而是都做成土烛,拿到这个山洞里来照明,可见这个山洞对他而言,一定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可如今,三百已经没有了,石台上只剩下四支三百做的土烛,等到这四支土烛都燃尽了,就再也没有了。
  无昔不知道自是什么时候依偎在石壁边坐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蜷缩在壁边睡着的。但无昔木木然醒来的时候,在发觉自己贴身的中衣都已经被冷汗几乎湿透了的同时,竟然还记住了自己方才做了个梦。
  梦里,又是一双小鹿的眼睛,那是一双小鹿在不断淌血的眼睛,它眼中的恐惧和乞求渐渐变成了绝望,它无比凄惨的哀叫渐渐也变成了濒死的痛苦哀嚎,渐渐又变成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它在哭喊:“娘啊——娘啊——”
  从那一夜起,无昔又取出了秘笈,开始练功。
  而从那夜之后,无昔几乎每晚都会梦见那只小鹿。那只满身是血的小鹿,它站在生满秋草的高高石崖上,向着远处引颈哀鸣,极远处,也隐隐约约传来一只母鹿的哀鸣。这个近乎定格的画面,在无昔梦里似乎无始无终,每每都让无昔被自己心口里的剜心剧痛生生疼醒。在黑暗中,无昔颤抖着双手,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将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却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入眠。
  无昔在夜里实在逃不脱噩梦的煎熬,最后,就只能逃命似地逃到三百留下的石洞里,没命地练功。在每一回筋疲力尽之后,无昔总会觉得,三百就在她背后的不远处,一直静静地望着她。但每一次无昔回过头去看的时候,所见的却只有黑沉沉的石壁,既没有那张满是揪心神情的肮脏小脸,也没有那个能照亮无尽暗夜的明亮笑容,无昔记忆里那天地间一刹那的晴空万里,山高水阔,骄阳皓月,乾坤朗朗,就真的永远地消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
  无昔不愿深想,也不敢再深想,宁愿去花心思琢磨秘笈里奥妙。她此时已经得了水盈传授的独门心法,虽然水盈从不曾告诉她这心法到底有何用处,但她日夜琢磨苦思冥想之下,也终能解开秘笈中的许多不解之处。
  她之前未学心法之时,单只靠着一股不惜伤身的狠辣和执着,便硬是冲到了第四重,如今有了水盈亲授的心法,几乎就是如虎添翼,短短十日,就已经顺利过了第六重,也算得是进展神速。却不想自第七重开始,又陡然变得极为繁难,无论无昔如何琢磨,反复尝试,却偏偏一连七日都无所进境,无昔又是焦急又是恼火,又是失望又是害怕,愈发将她自己逼得几欲发疯。
  她这些日子以来,因嫌土烛昏暗,又兼不愿再睹物思人,已经改为使用自己带来的蜡烛。此时面对难关阻住了生路,无昔心生绝望之下,抓起一支三百留下的土烛,就在烛火上点燃。
  随即,洞中便飘起淡淡的苴油气味。这苴油的气味很有些像焚化冥纸味道,以前曾让无昔很是厌恶,每每离开这个山洞之后,她都要在开阔之处站一会儿,让凛冽的海风尽快吹散残留在自己身上的苴油气味,唯恐被人发觉。此时,这个气味反而让无昔生出些莫名的心安,甚至竟然还让一直失眠的无昔在石台上支颐瞌睡了片时。
  再醒来之后,无昔的心绪平复了不少,冷静下来重新细细琢磨,反复思之,竟然给她悟出了此中机窍,欣喜之下赶忙重新打坐尝试,果然就有所收获。如此又一连拼命研习了三个昼夜,竟然就给她冲过了第七重。
  不知是不是三百在冥冥中又一次帮了自己,无昔不敢去想,她只是收起了剩下的两支土烛,不舍得再点燃。
  眼看着到了就只剩下第九重的时候,水盈回到岛上来了。
  无昔万不曾料到,水盈刚刚一下船,瞥了一眼领着一众人等跪迎自己的水无昔,就神情冷冷地迎头问道:“你背着我不知做了什么事?”
  无昔瞬间如同万丈悬崖一脚踏空,手心中霎时已经是两把冷汗,她身上轻轻一个战栗,但她素来的恭谨和脸上的冷漠淡然神情都与平时毫无二致,眼中更是一片平静坦然,咬了咬嘴唇,平静答道:“除了娘亲吩咐的,孩儿并不曾多做任何事。”
  水盈却出乎意料地也并未追问,反而缓缓展颜:“你是娘的女儿,你既如此说,娘便信了你。”说着话,一双含笑的美目却仿佛是将无昔瞧个通透,见她闻听此言之后的神色也并没有半点松弛,委实不像撒谎,便又淡淡问道,“你认识那个偷跑的小瓮奴是不是?”
  无昔此时心中才是一松,神色间却仍旧毫无任何变化,开口时的语气更是也听不出半点波澜:“是,看着是有些眼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但当时又确实是想不起来。后来孩儿回去之时经过花鲤池,这才想起来,那个小瓮奴是看守伺候那些花鲤的,孩儿曾经见过他和其他几个小瓮奴在那里干活。”
  “就这些?”水盈伸手拉起跪在地上的无昔,她唇角带笑,却是目光如炬。
  无昔的回话则仍是十分恭敬十分坦然:“回娘的话,确实只有这些,孩儿对娘亲从无半点隐瞒。”
  水盈始终没有寻到破绽,便仍和颜拉住无昔的手缓缓前行:“没有隐瞒自然是好,否则可就是辜负了咱们母女的情分。”